第4章 过去怎么交代

申清禾紧了紧围巾,循着手机地图的指引,拐进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小巷。她的目标很明确:找到上次遇到的乐器店店长的店,她有看过评价,还不错,名字叫做“回声室”(Echo Chamber),她打算租一把练习用的大提琴。材料物理系的课程压力让她喘不过气,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而童年短暂学过大提琴的记忆在异国他乡悄然复苏。

“回声室”的门脸不大,深绿色的木门上挂着一个黄铜铃铛。推门而入,一股混合着松香、旧木头和皮革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像走进了一个声音的博物馆。各种弦乐器安静地悬挂在墙上,木地板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店里没有其他顾客,只有流淌着的巴赫大提琴组曲,低沉而富有磁性的旋律在空气中震颤。一个身影正背对着门,弯腰调试着一把中提琴的琴码。他穿着舒适的深灰色羊毛衫,袖子随意地卷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蜜糖棕色的卷发有点凌乱,几缕垂在颈后。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看到是申清禾,脸上瞬间绽放出惊喜的笑容:“日安!真高兴你能来!”他放下工具,热情地迎上来。

申清禾看到了他眉骨上那道浅色的断痕,以及一双非常特别的灰绿色眼睛,像雨雾笼罩下的森林湖泊,此刻带着专注被打断的一丝茫然,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

“我…随便看看。”申清禾有些局促。

“Guten Tag! 你好!” 他放下手中的工具,笑容自然而亲切,“欢迎来到‘回声室’。需要帮忙吗?” 他的中文发音清晰,带着一点异国腔调,但并不突兀。

“来试试这个?”阿德里安引她走到一把看起来相对小巧精致的大提琴旁,“这是我一位老朋友留下的,音色很柔和,适合初学者。”

他动作熟练地取下一把颜色温润的琴,轻轻放在琴架上,手指拂过琴身,“听听它的声音?” 他拿起琴弓,随意地在A弦上拉了一个饱满悠长的音。琴音醇厚,带着旧物的温润感,瞬间在小小的空间里回荡开来。

“音色很好。” 申清禾由衷地说,走近了一些。她注意到他左手指尖有明显的茧,左手小指外侧还沾着一点干涸的松香粉末。

“这把是位老伙计了,七十年代东德产的,保养得很好。” 阿德里安轻轻拍了拍琴身,像对待老朋友,“音柱的位置调整过几次,现在共鸣非常均匀。试试手感?” 他把琴和弓递过来。

申清禾有些生疏地接过来,摆好姿势。多年未碰琴,手指僵硬,琴弓在弦上滑动时发出了几声干涩的噪音。她有些窘迫地停下。

“别急,” 阿德里安没有嘲笑,他站在她身后,微微俯身,耐心地指导她握弓的姿势,调整她按弦的手指。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带着淡淡的松香和咖啡的味道。申清禾的身体有些僵硬,心跳莫名加快。

“放松这里。弓和弦的角度再垂直一点…对,就这样。” 他的指导简洁而专业,指尖隔着毛衣传来一点温度,点到即止,没有任何逾矩。

琴弓摩擦琴弦,发出一声低沉而悠长的嗡鸣,并不悦耳,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申清禾的心底漾开一圈涟漪。她试着又拉了几下,声音依旧生涩。

“别急,音乐需要时间和耐心。”阿德里安笑着鼓励道,他拿起旁边一把小提琴,随意地搭在肩上,“试试跟着我的旋律?”他拉了一段简单却优美的旋律,是《生日快乐歌》的变调。

申清禾笨拙地跟着,琴声断断续续,不成调子。阿德里安却始终微笑着,耐心地放慢速度,一遍又一遍。渐渐地,申清禾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沉浸在这笨拙却奇妙的音乐互动中。当两人终于磕磕绊绊地合奏完一小段时,相视而笑。一种久违的、纯粹的快乐,像阳光下的肥皂泡,轻盈地在她心头升起。

“基础还在,” 阿德里安赞许地点点头,“只是需要老朋友重新熟悉一下。” 他灰绿色的眼睛里带着鼓励的笑意,“租金按周算,包含一次基础保养和调音。需要松香和备用弦的话,那边架子上有。” 他指了指旁边的货架。

离开乐器店时,申清禾的心情是这段时间以来少有的轻松。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拿出手机,对着天边绚烂的晚霞拍了一张照片,犹豫了一下,没有发朋友圈,而是点开了那个沉寂已久的“这破学我不上了”的群聊,发了出去。

申清禾:[图片] 柏林的日落,像打翻的调色盘。

方枭于:哇!好看!比我们体校的塑胶跑道落日强多了!@徐绵是吧?

徐绵:嗯,好看。清禾,你画的猫星系明信片,今天有人问我买全套,说特别治愈。

成航:大佬!苟富贵勿相忘!我还在实验室当牛做马…

邝隽:…… 很美。

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和后面简单的两个字,申清禾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她关掉群聊,深吸了一口柏林傍晚微凉的空气,把手机塞回口袋。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暖意。花瓶里那支蓝鸢尾,在公寓的窗台上静静绽放。

在柏林,申清禾的生活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又像是陷入了一种麻木的忙碌。她把自己扔进各种活动里:市集摆摊卖她画的“柏林猫”明信片,在莉娜的花店学习插花,跟着马可的乐队在街头表演架子鼓,报名社区的油画写生班…...她用颜料、音符、花香和人群的喧闹,拼命填满每一分每一秒,试图驱赶心底那个盘踞不去的、名为“邝隽”的影子。

社交平台上,她发的全是阳光灿烂的照片:色彩斑斓的市集摊位、怀抱巨大向日葵的笑脸、爵士酒吧里击鼓的剪影、完成的油画作品…配文总会用文艺披上忧伤的薄云:“#柏林冬日 #留学”、“垃圾桶爱你!”、“漫长的冬天”。

她像一个精心布置橱窗的工匠,向所有人,尤其是那个遥远的、可能还在关注她的人,展示着一个“过得很好”的假象。

只有深夜回到那间小小的公寓,卸下所有伪装,疲惫和空洞才会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会翻出那个藏在抽屉最深处的旧手机,点开加密相册。里面没有多少合照,大多是偷拍的邝隽:趴在课桌上睡觉时微蹙的眉头,篮球场上奔跑跃起的瞬间,在天文台调试望远镜时专注的侧脸,还有…河堤初吻后,他红透了的耳根和亮得惊人的眼睛。

手指划过屏幕,停留在一个命名为“周学长语音包”的文件夹上。

指尖悬空许久,终究还是点开了。

手机里传出邝隽带着少年气、有些微喘的声音:“小禾?我刚跑完步…...看到你发的物理题了,别急,晚自习我给你讲!等我绕路去买你爱喝的奶茶,顺路!”(背景是嘈杂的街道声和她自己模糊的轻笑声)

另一条是他在寂静的深夜发来的语音,背景有隐隐的吉他拨弦声,声音低沉温柔,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今天看到一首歌,《麦恩莉》。里面唱‘曾经受过一些伤害,曾经有些看不开,却也胆怯迎接将来,怕爱再卷来’”

“…...小禾,我觉得…我唱给你听好不好?只唱给你听...…”(后面是断断续续、有些跑调但无比认真的清唱,结尾是吉他的突兀顿顿响和他懊恼的低呼)

最后一条,是他高三最后一次模考失利后,在电话里压抑的哽咽:“…清禾,我又考砸了…离师大还差好多…我是不是…真的不行?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好像是:“邝隽你个笨蛋!一次模考而已!你忘了你教我认北斗七星的时候多厉害了吗?在我心里,你比星星还亮!”)

熟悉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的闸门。那些被刻意冰封的画面汹涌而出:他笨拙却固执的关心,他脆弱时的依赖,他望向她时眼中闪烁的、独一无二的星光…

“骗子…”申清禾把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声地颤抖起来,泪水迅速洇湿了睡裤的布料。

咖啡馆的暖气烘得人昏沉,申清禾缩在靠窗位置,指尖无意识地在德语教材上划着邝隽的名字。窗外是米特区灰蓝的黄昏,鸽子扑棱棱掠过教堂尖顶,铅云沉沉压着石板路。

“又走神?”莉娜推过一杯热可可,红棕色卷发扫过亚麻围裙,“今天画室模特放鸽子,来救个场?”

申清禾摇头,手机屏幕还亮着那条刺眼的朋友圈。徐绵的私信突然跳出来:“戒指丑爆了!还不如你当年用草茎编的。”她几乎能想象徐绵在手机那头咬牙切齿打字的模样。

“又是那个男孩?”莉娜瞥见屏幕一角,“他女友有些像你哦。”

“早翻篇了。”申清禾把手机扣在桌上,可可的甜腻堵在喉咙里。可柜子里那叠未寄出的画骗不了人——从巴伐利亚古堡到运河边的野鸭,每张角落都蜷着一只三花猫,尾巴卷成星轨的弧度。

方枭于的视频请求在深夜炸响。镜头里她笑的明媚,一点都不像一个病号:“明天检查一下没问题就可以出院啦!许眠这傻子非要陪床,挤得我伤口疼……”

背景里徐绵蜷在陪护椅上,眼镜滑到鼻尖,怀里还搂着翻开的《柏林没有眼泪》。

“你书卖脱销了。”申清禾转移话题。

“出版社加印三万册,”徐绵迷迷糊糊凑近镜头,“读者都说结尾太虐,逼我写番外——你说邝隽和楚瑶结婚时该放《婚礼进行曲》还是《我终于成了别人的女人》?”

“一边去吧!” 两边都笑倒了。

屏幕熄灭。申清禾蜷进被子,黑暗里听见自己心跳擂鼓。

床头的星空灯早被塞进阁楼,可邝隽的声音阴魂不散:“清禾,我们会重逢在光年之外……”十八岁的誓言像把生锈的刀,反复割开结痂的旧伤。

清晨的运河泛着微光,申清禾坐在市集的角落,面前摊开一叠手绘明信片。阳光穿过梧桐叶的间隙,在纸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她用指尖轻轻抚平一张刚完成的“猫星系”水彩——深蓝的底色上,一只三花猫蜷成银河的形状,尾巴扫过的地方缀着细小的星辰。

隔壁摊位的苏菲递来一杯热咖啡,杯沿沾着一点蓝色颜料。“今天生意不错,”她说,指了指申清禾空了大半的展示架,“那个日本游客买走了三张。”

申清禾点点头,啜了一口咖啡。微苦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点牛乳的暖意。不远处,一群学生模样的游客正围着莉娜的花摊挑选雏菊,笑声像一串轻盈的风铃。

傍晚回公寓的路上,申清禾在街角的面包店停下。玻璃橱窗映出她的影子——短发被风吹得有些乱,围巾松垮地挂着,肩上背着塞满画具的帆布包。

店主是个慈祥的东德老太太,执意多塞给她一块刚出炉的苹果卷。“给画画的小姑娘,”她眨眨眼,“你画的猫,我孙女贴在床头了。”

夜风渐凉时,她坐在阁楼的小窗前,翻看“这破学我不了”的群聊。

方枭于发了张和许眠在海边的合照,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她回复“看看泳衣”;陈航抱怨实验室的咖啡机又坏了,配图是一堆零件和半杯可疑的黑色液体,她发了个[馋]的表情。

申清禾看着聊天记录,忍俊不禁,眼尾弯了起来。

她犹豫了一会儿,拍下窗外的月光,发了一句“柏林今晚能看到北斗七星”,然后迅速锁屏,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

床头的星空灯还在运转,投在天花板上的光点缓慢旋转,像一场永不落幕的微型天象。她伸手关掉开关,黑暗瞬间吞没了那些虚幻的星辰。窗外,真实的柏林夜空低沉而平静,只有远处教堂的钟声在风里轻轻摇晃。

谢谢你看到这里,祝你生活愉快[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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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度按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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