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娜的婚礼在柏林郊区一个古老的庄园举行。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洒在铺满鲜花和绿植的仪式台上。
莉娜穿着洁白的婚纱,挽着父亲的手臂,一步步走向她的新郎,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申清禾作为花店助手,也受邀出席,坐在宾客席中,看着这温馨美好的一幕。
当莉娜将手中的捧花高高抛起,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不偏不倚地朝着申清禾的方向落下时,周围响起了善意的起哄声和掌声。
申清禾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一大捧带着露珠的洁白铃兰和香槟玫瑰沉甸甸地落在她怀里,馥郁的香气瞬间将她包围。她有些懵,捧着花束站在那里,脸上是错愕和一丝无措。
“哇哦!下一个新娘!”同桌的马可吹了声口哨,搂着他金发碧眼的女友,响亮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周围的目光和笑声更加聚焦在申清禾身上,带着祝福和调侃。
那一刻,申清禾感觉自己像个被推上舞台的局外人。那捧象征着幸福传递的花束,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头发慌。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和格格不入猛地攫住了她。
她几乎是仓皇地抱着花,低头快步走出了热闹的宴会厅,把身后所有的喧嚣和甜蜜都关在了门内。
庄园露台的风很大,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散了花束的香气。申清禾靠在冰冷的石栏上,看着远处暮色渐沉的森林,胸口堵得难受。婚礼的甜蜜,马可和女友旁若无人的亲昵,莉娜幸福的眼神…
这一切都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内心的荒芜和…渴望。她不是不想要花束,不想要戒指,她只是…
只是无法再轻易地相信,也不敢再期待那个送她花束和戒指的人,会是她想要的人。
“在找逃跑的路线吗?新娘。”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申清禾回头,阿德里安斜倚在露台入口的门框上,手里端着一杯香槟,深棕色的卷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格纹马甲下的白衬衫解开了两颗扣子,透着一股不羁的艺术家气质。
他踱步过来,目光落在她怀里那捧有些凌乱的捧花上,眼神温柔。
“不是新娘,”申清禾低声纠正,声音有些哑,“只是…觉得里面有点闷。”
阿德里安理解地点点头,没有追问。他站在她身边,也望向远方的森林,沉默了一会儿。
露台的光线昏暗,只有远处宴会厅透出的微光勾勒出两人的轮廓。
“爱情和婚姻,”阿德里安忽然开口,声音在晚风中显得格外清晰,“有时候像一场盛大的烟火表演。很美,很绚烂,吸引所有人抬头仰望。但烟火总会熄灭,夜空终究会回归沉寂。真正能温暖人心的,”他顿了顿,转头看向申清禾,目光深邃。
“是那些散落在漫长黑夜里的、微小的、持久的星光。也许是一杯热茶,一句问候,一个默契的眼神,或者…一段共同谱写的旋律。”
他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深蓝色的小绒盒,递到申清禾面前,没有打开。
“不是戒指,”他嘴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带着松香气息的手指轻轻点了点盒子,“是‘魔法石’。”
申清禾疑惑地接过,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设计简洁的项链,吊坠不是钻石,而是一小块被打磨得温润光滑的、琥珀色的天然松香,用细细的银链穿着,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柔和内敛的光泽。
“松香?”申清禾有些意外。
“嗯,”阿德里安点点头,眼神专注地看着她,“保护琴弦,让它发出更醇厚悠长声音的魔法石。对我来说,”他指了指她。
“你就像一把独一无二的大提琴。这个,是给你的‘琴弦’一点保护,让它能勇敢地、自由地歌唱。无论未来会遇到什么。”
他的话语,像一股暖流,缓缓注入申清禾冰冷而混乱的心湖。没有逼迫,没有承诺,只有一份带着理解和尊重的关怀。她看着掌心那块温润的松香,又抬头看向阿德里安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眸。
那一刻,长久以来筑起的心防,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小教堂的慈善音乐会结束后,众人意犹未尽,转战到莉娜温暖如春的花店继续庆祝。空气里弥漫着热红酒的香料味、新鲜玫瑰的馥郁芬芳和朋友们欢快的谈笑。
阿德里安被皮埃尔他们围着讨论一首新改编的爵士曲。申清禾捧着一小杯温热的苹果汁,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安静地听着他们对话的内容。
玻璃窗映出室内热闹的暖光和她自己有些出神的脸庞。莉娜和美咲的话,还有阿德里安这些天虽然被回避却依然不减温柔的注视,在她心里反复翻腾。
“嘿。” 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申清禾回头,阿德里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没有拿酒,只有他那把心爱的旧尤克里里。灰绿色的眼睛在暖光下像盛着碎星,专注地看着她。
“介意…听首不成气候的小曲子吗?” 他声音放得很轻,几乎被室内的喧嚣盖过,但申清禾听得清清楚楚。她的心猛地一跳。
没等她回答,阿德里安已经靠着落地窗边的墙壁坐了下来,长腿随意曲起。他低头,修长的手指拨动了琴弦。不是他惯常弹奏的欢快小调,而是一段舒缓、带着淡淡忧伤却又无比温柔的旋律,像雪花轻轻落在心上。
他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唱的竟是字正腔圆的中文:
“当冬夜渐暖,当大海也不再那么蓝,
当约定的誓言,被季风轻轻吹散…
我还在等待,等待你回眸的瞬间,
告诉我,这相遇不是擦肩…”
是孙燕姿的《当冬夜渐暖》。歌词被他唱得那样真挚,每一个咬字都清晰得直抵人心。花店里的喧闹不知何时低了下去,朋友们都安静下来,目光聚焦在这小小的角落。
申清禾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脸颊和耳根,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他看着她的眼睛,歌声里没有华丽的技巧,只有毫无保留的情感和小心翼翼的期待:
“当冬夜渐暖,当夏夜的树上不再有蝉,
当回忆老去的痕迹斑斑…
那只是因为悲伤,都已经被时间冲淡,
而想念,却像呼吸一样自然…”
最后一句尾音落下,余韵在温暖的花香和雪落无声的背景中轻轻回荡。阿德里安放下尤克里里,没有起身,只是仰头看着她,眼神像迷路的小动物,带着孤注一掷的坦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清禾,” 他用中文叫她的名字,声音微哑,“我知道你要走。我一直都知道。”
花店里安静得能听到外面风的簌簌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申清禾身上。她感到一阵眩晕,冰层碎裂的声音在心底轰鸣。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清醒。
柏林深秋的夜晚,空气里弥漫着落叶和寒霜的气息。运河边的路灯将光晕投在墨色的水面上,泛着细碎的、冰冷的银光。
距离申清禾回国的日子,从倒计时一百天,变成了更为迫近的六十天。时间的流逝像无声的鼓点,敲在她心上。
阿德里安那首字正腔圆、饱含深情的《当冬夜渐暖》,像一颗投入心湖的重石,彻底搅乱了申清禾努力维持的平静。朋友们的目光,莉娜和美咲那些直指人心的话语,还有阿德里安歌声里那份孤注一掷的期待…合力将她推到了必须直面内心的悬崖边。
她没有留在花店的温暖喧嚣里。几乎是有些仓促地,她抓起外套,低声对阿德里安说:“能…陪我走走吗?” 阿德里安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没有丝毫犹豫,拿起自己的大衣默默跟上。
他们沿着被昏黄路灯照亮的运河岸,慢慢走着。脚下是厚厚一层干枯的梧桐叶,踩上去发出沙哑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她此刻纷乱的心跳。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种刺痛的清醒。
阿德里安走在她外侧,高大的身影为她挡去不少寒意。两人之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没有牵手,只有沉默在蔓延。这份刻意的距离感,像一道无形的墙,也像他们关系的隐喻——温暖在心,却隔阂于现实。
走了很久,申清禾才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运河墨色的水面。她需要看着流动的河水,才有勇气说出下面的话。
“阿德里安,”她的声音在寒夜里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谢谢你…那首歌,很美,也很勇敢。”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但是…有些事,我必须告诉你。关于我…为什么一直犹豫,为什么害怕。”
“我…有过一段很认真的感情。高中开始,到大一结束。”
她开始讲述邝隽。不是轻描淡写的提及,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剥开自己尚未完全愈合的旧伤。她讲述讲述那个曾经占据她整个少女时代、那个像星星一样闯入她青春的少年,讲述着他们的心动、共享耳机里的情歌、那些关于“永远”的天真誓言。也讲述随着时间推移,异地恋带来的猜疑、沟通的错位、理想的分歧,以及最终那场疲惫而痛苦的分崩离析。
“我以为那就是永远,就是全部了,阿德里安。”
她望着远处水面上摇曳的灯影,眼神有些空洞,““可是‘永远’太沉重了,我们都没能扛住。分开的时候…很痛。感觉心里被硬生生挖掉了一块,用了很长时间,才慢慢把它填平,或者说,习惯那个空缺。”她苦笑了一下,笑容在路灯下显得苍白而脆弱。
“所以,我害怕了,阿德里安。”她终于转过头,目光直视着他。他的眉骨在光影下显得更加深刻,灰绿色的眼眸像深不见底的潭水,里面翻滚着她熟悉的温柔,还有更深沉的、等待审判般的复杂情绪——理解、心疼、紧张,以及未曾熄灭的星火。
“我害怕重蹈覆辙。害怕再次投入所有的热情和真心,最后却败给时间和距离。害怕分离的痛苦会再次把我撕碎。柏林到中国,真的太远了…远到所有的思念和承诺,都可能被漫长的距离和不同的生活消磨殆尽。我的未来在那里。”
她指了指东方看不见的远方,“你的在这里,在‘回声室’,在柏林的音乐里。我们之间…就像这秋天的落叶,”她踩碎地上的一片枯叶,声音清脆而清晰。
“很美,是季节的馈赠,但它注定要枯萎,要零落成泥。开始的越绚烂,落幕时也许就越…苍凉。”
她的话语带着冰冷的理智,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又像是在拼命说服自己。
“我们之间…就像这场雪,很美,很梦幻,但它会停,会化,最后什么也留不下。开始的越美好,结束的时候也许就越…难以承受。” 她艰难地说出那个词。
申清禾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抬起头,迎上他深邃的目光:
“阿德里安,你那么好,像柏林冬天里最温暖的阳光。你值得一份完整的、没有分离阴影、可以看得见未来的感情。而不是像我这样……”
“一个明知道结局是离别,却还贪恋眼前温暖、既自私又懦弱的人。所以…对不起。我们…就停在这里,停在朋友的位置,好吗?”
最后一句,轻得像叹息,消散在运河清冷的夜风里。许久,她才开口,声音在寂静的秋夜里显得有些飘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