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裂痕一旦产生,愈合谈何容易。邝隽顺利被师范大学天文系录取,去了邻市。空间的距离,很快将潜藏的问题无情放大。
大学伊始,新鲜的环境,繁重的课业,社团的活动,让邝隽应接不暇。他努力想融入,想证明自己。他当选了天文社的外联部长,开始学着穿熨烫平整的衬衫,说话做事也带上了些许“大人”的周全。他不再是那个在申清禾面前会脆弱哭泣、会笨拙表达的少年了。他变得……游刃有余。
申清禾升入高三,压力山大。紧张窒息的高三教室,申清禾感觉自己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堆叠如山的试卷、父母殷切的期望、未来选择的迷茫,还有…邝隽那句挥之不去的“我不配”,以及随之而来的一种深刻的自我怀疑。
她开始频繁地在深夜惊醒,盯着天花板发呆。物理竞赛的压力、排名的波动,都让她焦躁不安。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她对邝隽的感情,仿佛也在这巨大的压力下开始扭曲变形。
一模的失误让她焦头烂额,深夜里被难题卡住时,她习惯性地拿起手机想给邝隽发消息,打了几行字,又默默删掉。她怕打扰他“重要”的社团会议,怕影响他和新朋友的社交。她开始留意到,他回消息的间隔越来越长,从秒回到几分钟,再到几小时,甚至大半天。那些简短回复里,充满了“在忙”、“稍等”、“开会”、“社团活动”……曾经无话不谈的分享,变成了干巴巴的日程汇报。
那句曾经让她心疼的“我不配”,仿佛演化成了另一种形式——无声的空白和遥远的距离感。
高频词不再是“想你”、“爱你”,而是让她陷入不安的“等待”和“空白”。她守着手机,看着对话框顶端“对方正在输入…”闪现又消失,最终却等来一个敷衍的表情包,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想起自己高三前的担忧:“如果我高三了,他会不会也这样?” 如今,角色似乎互换了。她成了那个在高三战场上孤军奋战、渴望后方温暖支援的人,而他,似乎已经走出了那个需要她全力支撑的世界,在新的轨道上运转自如,甚至无暇他顾。
巨大的失落感和不被重视的委屈,像冰冷的潮水,一**冲击着申清禾的心房。她开始失眠,黑眼圈越来越重。看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再对比邝隽朋友圈里那些神采奕奕、与新朋友谈笑风生的照片,一种尖锐的疼痛蔓延开来。
她试图理解他初入大学的忙碌,试图说服自己不要“作”,但那份被冷落、被边缘化的感觉如此真实。她发给他的物理难题和心情倾诉,常常石沉大海,偶尔得到回复,也显得心不在焉。
她感觉自己在他新生活里的位置,正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可有可无。
十二月的某个深夜,申清禾在刷一套高难度的物理卷。窗外寒风呼啸,屋内暖气干燥。一道电磁综合大题卡了她近一个小时,挫败感和孤独感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习惯性地点开手机,置顶对话框的最后一条信息,还是她八个小时前发去的:“今天模考好难,感觉考砸了。” 下面空空如也。
她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邝隽的星空博客。最新一张照片是师大天文台的雨窗,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像无声的泪迹。配文只有一句:“观测到流星坠入大气层,燃烧殆尽。想起某人曾说,‘燃烧才是星辰最壮烈的归途’。”
文字很美,带着一种疏离的文艺感,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那个“某人”是她,可这怀念如此遥远,如此……事不关己。
“燃烧才是星辰的归途……” 申清禾喃喃重复着,这是她曾经安慰因观测失败而沮丧的邝隽时说的话。
如今,被他用来感慨流星的消逝,却对她此刻的“坠落”视而不见。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愤怒瞬间攫住了她。
她猛地冲到宿舍阳台,冰冷的寒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看着楼下昏黄路灯下空无一人的小径,压抑了几个月的委屈、心酸、不解和愤怒轰然爆发。她对着漆黑的夜空,用尽力气嘶喊:
“邝隽!你混蛋——!”
声音被寒风撕碎,消散在寂寥的冬夜里。喊完,她又迅速捂住嘴,蹲下身,肩膀剧烈地颤抖——怕被旁人听见自己的失态,更怕这满腔的悲愤,最终只是无人知晓的回响。
回到书桌前,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她翻开高二的笔记本,扉页上不知何时被她写下了四个字:“吊桥效应?” 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问号。
这个词,是高二时邝隽刚开始对她明显有好感时,她偶然在心理杂志上看到的。当时只觉得有趣,还曾开玩笑地问过他:
“喂,邝隽,你说你对我的感觉,会不会是吊桥效应啊?因为我总在你解不出题、急得要跳河的时候出现?”
彼时少年涨红了脸,急切地反驳:“才不是!我是真的喜欢你!心跳加速是因为你,不是因为什么破桥!”
那时的甜蜜犹在眼前,此刻却只剩下冰冷的讽刺。申清禾看着扉页上那个问号,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心绪。那些曾经被她忽略的细节,那些支撑她走过邝隽低谷期的动力,此刻都变得无比清晰。
她爱邝隽吗?当然爱。那份心动,河堤的星光可以作证。
但这份爱里,是否也掺杂了太多因他“身处险境”而激发的强烈保护欲和拯救欲?在他摇摇欲坠、自我怀疑的深渊边缘,是她一次次伸出手,拼尽全力想把他拉上来。
她想起了初识邝隽时,他笨拙地帮她解物理题的样子;想起了篮球赛他夺冠后,在众人起哄下红着脸塞给她的矿泉水;想起了河堤初吻时,两人剧烈的心跳和手心的汗…那些悸动,那些甜蜜,那些她曾以为无比纯粹的心动瞬间,难道只是因为当时情境下的“心跳加速”?是因为他恰好在那个她需要帮助、需要陪伴、需要情感依托的“吊桥”上出现了?
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她开始审视自己:在他脆弱时的心疼,在他依赖时被需要的满足感,在他一次次退缩时奋不顾身去拉他的冲动…这些,真的是爱吗?
还是仅仅是一种“拯救者”的自我感动?一种在高压青春里,互相取暖的错觉?
如果他不是那个在她物理考砸时陪她跑步到深夜的人,如果他不是那个在星空下显得那么孤独需要她照亮的人,她还会如此执着吗?
巨大的迷茫和恐慌席卷了她。她爱邝隽吗?她爱的是他这个人本身,还是爱那个在他脆弱时被需要、被依赖的自己?这份感情,是否从一开始就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基础上?是否像沙滩上的城堡,经不起现实的浪潮?她的心跳加速,她的全情投入,有多少是源于对“坠落者”的心疼和不忍?有多少是“共同对抗世界”的悲壮感带来的情感升华?而当他自己终于挣扎着爬上了岸,站稳了脚跟,甚至开始欣赏岸上的风景时,那个曾经在危桥上紧紧拉住他的人,反而成了提醒他“脆弱过往”的存在?
那些为他奔波找资料的急切,那些托朋友开导他的焦虑,那些深夜里的自我拷问……这一切巨大的情感投入,是否在无形中构筑了一座“吊桥”?而当桥下的“险境”消失,桥本身是否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所以,当他不再需要被拯救时,她那份因拯救而沸腾的爱,便感到了无处安放的失落和……“勒手的疼痛”。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她内心最隐秘的困惑和痛苦。她爱他,这份爱真实不虚。但这份爱,或许从一开始就建立在不对等的位置上——她是施救者,他是被救者。当角色定位需要转换时,他们都没能成功找到新的平衡点。他走向了新的天地,而她,似乎还停留在那座已经风平浪静的吊桥上,独自感受着绳索勒入掌心的余痛和茫然。
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吊桥效应”那几个字上,墨迹氤氲开来。不是不爱了,而是看清了这份爱里,那沉重而复杂的底色。继续下去,她的付出会变成他的压力,他的独立会变成她的失落。彼此消耗,两败俱伤。
“当你沉浸天空那条冰冷的银河
粼粼的波光够不够暖和你
当你想起那道源自于我的光芒
我依然愿意为你来歌唱…”
——
歌声在小小的空间里回荡。阿德里安虽然听不懂具体的歌词,但他专注地聆听着。他能感受到旋律中那份深沉而温柔的情感,像静谧的潮水,缓缓漫过心间。
他更能看到申清禾脸上沉浸的表情——那是一种带着淡淡感伤却又无比温柔的神情,是她从未在他们面前展露过的、更私密的一面。这一刻,他仿佛通过这陌生的语言,触碰到了她内心深处更柔软、更丰富的角落。
一曲终了,短暂的安静后,皮埃尔率先鼓起掌来,用法语腔浓重的英语说:“Beautiful! 像月光下的叹息…虽然听不懂,但感觉很美,很…tender(温柔)。” 美咲也用力点头:“旋律超棒!歌手的声音好有质感!清禾,这歌在讲什么?”
申清禾睁开眼,脸颊微红,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歌词大意:“大概…是关于一种默默的守望和祝福吧,像星星守护着另一颗星星,即使不能靠近,也愿意借出自己的光芒。”
阿德里安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当申清禾解释完,目光不经意间与他相遇时,她看到他灰绿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星光在轻轻摇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温柔和理解。他没有评价歌曲,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你的分享,清禾。它很美,像…像你的琴声一样。”
这句话,比任何赞美都更直接地击中了她的心。
这次分享像打开了一个开关。之后的沙龙里,申清禾不再犹豫。她会分享林忆莲缠绵悱恻的《至少还有你》,分享五月天温柔坚定的《拥抱》,分享苏打绿充满诗意的《小情歌》……每一次分享,都是一次自我世界的袒露。而阿德里安,总是最忠实的听众。
他开始主动询问歌名,笨拙地学着发音,甚至悄悄在手机里建了一个歌单,名字就叫“Qing”。他依然无法完全理解歌词的深意,但他努力去感受旋律和情感,并在下一次见面时,笨拙地哼唱出几个他记住的音调,或者用他仅有的中文词汇描述他的感受:“这首歌…像下雨天想家”,“这个…很温暖,像阳光”。
回忆快结束了!要是觉得时间线有点乱,这里有个提示就是每次回忆切换到现在(反向也是)前面都会有一个“——”的[无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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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的眼泪写成了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