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那女人和爱情跳华尔兹

柏林春末的运河边,阿德里安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动,大提琴低沉的音色像水波一样在午后的阳光里荡开。

申清禾坐在他身旁的石阶上,膝盖上摊着一本速写本,铅笔的线条在纸上游走,勾勒出运河对岸教堂的尖顶和摇曳的树影。

“这里,节奏再慢一点。”阿德里安停下琴弓,微微倾身,指尖点了点乐谱上的某个小节。他的声音带着法语特有的柔和腔调,像松香一样温润地融进空气里。

申清禾低头看着自己的素描,教堂的轮廓已经成型,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她轻轻皱眉,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你在画什么?”阿德里安放下琴弓,好奇地凑过来看。他的卷发垂落,发梢蹭过她的肩膀,带着淡淡的松木和阳光的气息。

“教堂。”她简短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面,“但总觉得……太死板了。”

阿德里安笑了,伸手从她的笔袋里抽出一支炭笔,在画纸的角落快速勾了几笔——几只飞鸟的剪影,像是突然从教堂的尖顶掠过的瞬间。

“看,现在它活了。”他的笔尖轻轻一挑,最后一只鸟的翅膀微微上扬,像是下一秒就要飞出纸面。

申清禾怔了怔,盯着那几道随性却灵动的线条,忽然意识到,这就是她一直画不出的东西——生命力。她习惯了精确的物理公式和严谨的构图,却很少放任笔触自由地流动。

“你以前学过画画?”她问。

“一点点。”阿德里安耸耸肩,把炭笔还给她,“我妈妈是这里的钢琴老师,爸爸是法国木匠,所以我从小就在琴房和木屑堆里长大,什么都学了一点。”

“开乐器店也是因为这个吗?”她很容易联想到了,随口一问。

阿德里安微微一笑,点点头,“喜欢声音,也喜欢木头。”

他拍了拍身旁的大提琴,琴箱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每一把琴都有自己的性格,就像人一样。”

申清禾低头看着自己的素描,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曾经以为,像邝隽那样仰望星空的人,才是浪漫的。可现在,眼前这个摆弄琴弦、随手画飞鸟的法国男人,却让她第一次意识到,浪漫也可以是这样具体的、触手可及的东西——不是遥远的星光,而是炭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是松香的味道,是运河上偶然掠过的一阵风。

阿德里安重新拿起琴弓,拉了一段悠扬的旋律。申清禾认出那是德彪西的《月光》,音符像水一样流淌,和运河上的粼粼波光交织在一起。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邝隽也曾用天文台的望远镜指给她看月亮上的环形山,说那里像被时间冻结的伤痕。

而现在,阿德里安的琴声却让月亮变得触手可及,仿佛一伸手,就能掬一捧月光。

她低头,在画纸的空白处写下一行小字:

“Ne me laissez pas tellement triste

Alors soyez gentils”

(请好心的你不要再让我停留在悲伤之中)

阿德里安瞥见了,嘴角微微扬起,却没有说话,只是继续拉着琴。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们身上,斑驳的光影随着音符轻轻晃动,像是柏林春天最后的温柔馈赠。

柏林的夏天尾巴拖得很长,九月了,阳光依旧带着暖融融的力道,慷慨地洒在“回声室”深绿色的木门和黄铜门铃上。距离申清禾租下那把温润的东德老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

音乐沙龙成了她生活里不可或缺的驿站,每周三的聚会,像磁石般吸引着她。这里不仅有巴赫、莫扎特的严谨音符,更有朋友们的笑语、莉娜带来的蓬勃向日葵,以及…阿德里安无处不在的、带着松香气息的温暖注视。

从义演圆满结束后,申清禾的花瓶里每周都会出现一支不重样的鲜花。有时是素雅的洋桔梗,有时是忧郁的勿忘我,有时是热烈的红掌,每一支都用一个简单的牛皮纸包裹着,没有卡片,只在她去花店或者市集时,由莉娜或苏菲“恰好”转交。

“又是阿德里安?”在市集上,苏菲递给她一支蓝鸢尾时,挤眉弄眼地问。这个金发短发的艺术系女孩鼻翼上的银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申清禾接过花,脸上有些发热,含糊地应了一声。她心里有些乱。阿德里安的追求直白而温暖,带着异国特有的浪漫情调,不给人压力,却无处不在。

这与邝隽当年小心翼翼的、带着自卑的靠近截然不同。她本能地抗拒着,用“普通朋友”、“只是热心”来麻痹自己。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在尖锐地质问:你还有心动的能力吗?你还敢吗?

他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把修复好的小提琴挂上墙,侧脸在光晕里显得专注而柔和。指尖残留的松香粉末,在灯光下像细碎的金粉。

莉娜说得对,阿德里安像一团温吞的火。这团火,从她踏入“回声室”租琴的那天起,就以一种不灼人却持续散发热量的方式,温暖着她这个异乡人。音乐沙龙的谈笑,义演排练的汗水与掌声,排练后那杯递来的、总是温度刚好的热苹果汁…点点滴滴,如同细密的春雨,无声地浸润着她心底那道名为“分离恐惧”和“旧伤未愈”的冰川。

阿德里安的心意,像夏日里逐渐升温的空气,清晰可感。他记得她练琴时容易肩膀酸痛,总会“恰好”在她休息时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洋甘菊茶;她随口提过想念家乡的麻辣香锅,隔周的沙龙餐桌上就会出现他“尝试失败”但诚意满满的自制版本,辣得皮埃尔直灌冰水;在她偶尔对着窗外细雨发呆时,他会不着痕迹地弹起一首轻快温暖的曲子,把她的思绪拉回当下。

他的追求是温和、尊重、润物无声的,带着音乐家特有的节奏感和耐心,从不越界,却让她心里那片因离别预知而冰封的湖面,悄然裂开细小的缝隙。

她知道他的好。

她当然是明白的,早已不是高中时那个对情感信号迟钝的女孩。经历了与邝隽那场刻骨铭心又无疾而终的初恋,她太清楚心动是什么感觉。对阿德里安,她无法否认那份悄然滋生的好感。

他灰绿色眼眸里盛着的真诚与热情,他对待每件乐器的专注与温柔,他笨拙却努力用中文和她聊天的样子,都像羽毛,一下下撩拨着她沉寂已久的心弦。一种久违的悸动,混合着对分离的深切恐惧,在她心底复杂地交织。

“万一呢?”

心底那个小小的、不甘的声音偶尔会冒出来,带着一丝侥幸的微光。这个微弱却顽固的声音,总在她独处时,或在阿德里安递来热茶、两人指尖无意相触的瞬间冒出来。万一距离不是鸿沟?万一感情能创造奇迹?这个念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带着微光的涟漪,但很快,更沉重的现实感便如冰冷的湖水般涌上,将它淹没。

日历上,归国的倒计时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她的人生坐标明确指向大洋彼岸的科研之路,而阿德里安的生命乐章,显然与这间充满旧木气息和音符的“回声室”紧密相连。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不只是地理上的万水千山,更是人生轨迹注定短暂交汇的宿命。

她经历过一次“永远”的幻灭,知道承诺在时间和距离面前的脆弱。她害怕再次投入,更害怕投入后必然到来的分离之痛。

于是,她开始下意识地回避。她害怕再次毫无保留地投入,更害怕投入后那必然到来的、撕心裂肺的离别。

于是,她筑起心墙,开始下意识地后退。

“申,你最近在躲着阿德里安?” 社区义演庆功后的酒馆里,美咲趁着阿德里安去吧台点单,凑近申清禾,压低声音问道,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洞察。

申清禾握着温热的酒杯,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杯壁凝结的水珠。“没有啊,”她矢口否认,目光却飘向吧台那个挺拔的背影,“只是…快期末了,有点忙。” 这个借口苍白无力,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莉娜抿了一口红酒,红唇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亲爱的,‘忙’到连他放在店门口特意留给你的、你最爱的那家面包房的肉桂卷都‘忘记’拿?‘忙’到看到他发的排练时间调整消息,故意拖到最后一刻才回复?” 她轻轻晃着酒杯,琥珀色的液体折射着暖光,“那可怜的小伙子,昨天问我你是不是对他有什么意见。”

申清禾心头一紧,愧疚感涌了上来。阿德里安的热情和小心翼翼,她并非感受不到,只是那层坚冰太厚,她不敢让它融化。

“是因为你要走了吗?” 美咲一针见血,声音带着少有的认真,“因为觉得没有结果,所以连开始都不敢?”

申清禾沉默地点点头,手指绞紧了围巾的流苏。温暖的酒馆里,她感到一丝寒意。

“哦,清禾,” 莉娜叹息一声,放下酒杯,温暖的手覆上她冰凉的手背,“听着,没人能预知未来。柏林到中国的距离确实很远,但心与心的距离,有时候比隔壁邻居还要近。重要的是此刻,是你们相互吸引、彼此照亮的感觉。分离是可能的痛苦,但为了逃避可能的痛苦,就拒绝此刻真实的快乐和连接,这不也是另一种痛苦吗?而且,” 她眨眨眼,“你怎么知道阿德里安没有他的‘万一’呢?”

美咲用力点头:“就是!申,你想想,阿德里安他难道不知道你迟早要离开吗?他比谁都清楚!但他还是这样做了,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觉得值得!他愿意用可能的分离之痛,去换取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真实的美好!这份勇气,不值得你给一个机会吗?”

朋友的话像小锤子,一下下敲击着申清禾心口的冰层。她看着吧台边,阿德里安正端着两杯热饮,避开拥挤的人群朝这边走来。灯光落在他蜜糖棕的卷发上,落在他带着温暖笑意的灰绿色眼眸里。那一刻,她清晰地听到了冰川深处传来细微的、碎裂的声音。

[抱抱][抱抱][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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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度按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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