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缓缓靠向江南烟雨朦胧的码头,灰蒙蒙的天空低垂着,压得浑浊翻涌的江面无法翻身,湿冷的雾气紧紧萦绕着每一个活物。
船员们三三两两,眼神闪躲地瞟向船尾方向,他们多少听说了昨夜的抓鬼传闻,却不见鬼,只见王爷身侧气势汹汹走着一个身着劲装的俏丽女子,那女子挺拔如劲竹,步伐矫健,在江南烟柔靡软的水汽显得格格不入。
船员们下意识屏住呼吸,没人敢议论翊王霍嶷的妻子。
霍嶷同样步履沉稳,亲王常服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更显深沉迫人。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嘴唇紧抿,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威压,径直走向停在码头的马车。
澹台姮紧跟身侧,生怕霍嶷把她丢在京城一样。
车帘掀开,熏香味混合着皮革的气息扑面而来,霍嶷率先矮身入座,又伸出一只手搀住澹台姮,她不太喜欢这样被人搀着,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车窗外。
江南景致在水灾的阴影下显得模糊而压抑,灰墙黛瓦的民居冷硬地矗立着,本该婉约美丽的小桥流水透着一股死气。
街上行人稀疏,流民蜷缩在角落里乞讨,空气中弥漫着涨水的腥味和淤泥的腐烂味。
不知过了多久,见到的景色大差不差。车厢的摇晃太过催眠,近几天连日来的紧张完全耗尽了澹台姮的心力,在霍嶷身上那淡淡的熏香气息中,澹台姮一直强撑的神经终于一点点松懈下来。
紧紧抱着的手臂慢慢松开,挺直的脊背略略弯下去,她的头不受控制地向下沉,最终在一个稍大的颠簸中,稳稳地、毫无知觉地靠在了身旁霍嶷的肩上。
假寐的男人倏然睁开眼,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丝毫睡意,他微微侧过头,垂眸看向靠在自己肩头的脑袋。
乌黑柔软的发丝散落下来,蹭着他官服的织锦布料。呼吸均匀绵长,温热的气息透过衣料扑在他的皮肤上。
那张平日里总透着不耐烦的小脸在沉睡中卸下了所有防备,透出质朴的宁静,如同无风天里躺在稻田里熟睡的农女。
霍嶷的身体有些僵硬,他保持着侧头的姿势,仿佛生怕惊扰了眼前的安宁,目光沉沉,复杂难辨。
车厢内依旧寂静。
肩头重量很轻,却切切实实地存在着。
他看了很久,看到最后只剩庆幸。
她没变。
这一觉睡得很沉,她是被一阵剧烈的颠簸吵醒的。
“吁——!”车夫惊恐地勒马,那拉车的宝马一个尥蹶子差点把他掀翻在地。
亲卫将霍嶷团团围住,领头的大声喊道:“保护王爷!”
整个车厢如同狂风中一叶小舟,疯狂摇晃颠簸,似乎要把澹台姮生生甩出去一般。
她猛地睁开眼,意识还沉浸在刚刚的睡梦中,带着瞬间的茫然,只记得方才枕着的东西温热坚实......
澹台姮意识到那是霍嶷的肩膀,下意识地扭过头,几乎扭到脖子的痛楚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眼前哪还有平稳行驶的马车,车厢内的熏香也早已被无尽的水腥味淹没。车帘被狂风卷起,狭窄的盘山官道一侧是峭壁,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的悬崖,霍嶷早已不在身边!
他不知何时已移身至车厢门外,一手按着腰间佩剑,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冷硬如刀劈斧凿,浑身散发着一种杀气,与方才车厢里静谧温存的模样判若两人。
“待在里面!”霍嶷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声音急促而低沉。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轰隆——”
什么东西自山顶轰然咆哮起来,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席卷而来!
澹台姮只觉得脚下的车厢猛然一沉,她惊骇抬头,透过车顶的破洞看到了无比恐怖的一幕:
一片巨大的阴影如乌云蔽日,裹挟着无数碎裂的山石和折断的树木,无可阻挡地朝着他们所在的路段倾泻而下!
山崩!
这就是韩王的手笔?竟不惜制造山崩也要阻断他们去江南督办贪墨案......
“霍嶷!”澹台姮在轰隆声响中大声呼喊他的名字,他反应已经是极快的了,在巨响初起时就往澹台姮这处安全的地方奔逃。
然而还是太晚了。
山崩之势,快过奔雷,一块足有磨盘大小的巨石裹挟着万钧之力,精准无比地朝着霍嶷刚刚掠出的身影砸落!
阴影瞬间将男人的身影完全吞噬。
他被砸下去了。
被山崩的巨力直接轰下了悬崖!
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当时澹台姮是怎么想的呢?
她想她到底是个侠客,侠客应该如何?
见死不救,太不应该。
这个念头,连带着一种莫名其妙不知从何而起的恐慌,狠狠在她保命还是救人的犹豫上烫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于是在亲卫震惊的目光中,在滚滚烟尘中,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扑火飞蛾,义无反顾地纵身跃下。
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咆哮,好似鬼哭一般。失重的痛感包裹五脏六腑,视线一片模糊,下方是越来越近的嶙峋崖壁,和死亡的黑暗。
以及霍嶷坠落的身影。
澹台姮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想她会死的,和霍嶷死在一起,有点不够体面,有点不够江湖。
可跳都跳了。
这念头近乎无赖,却恰到好处地抚平了她对死亡的恐惧。
在这生死一线的关头,澹台姮猛地提气运功,山河盟的轻功被她催运到极致,身体在空中强行扭转。
找到了!
霍嶷的身形在翻滚的土石间若隐若现,他似乎被巨石砸中,身体早已失去了控制。
“抓住我!”
霍嶷在生死关头还是毫无波澜的眼睛终于松动了,他惊讶地看着澹台姮,看她双臂灌注全力,竟一把拽住了自己的身体。
霍嶷太沉了,加上飞速下落的加持,澹台姮的胳膊几乎要被扯脱臼了。
此刻在霍嶷的视线穿过烟尘和劲风,只见澹台姮的眉毛因痛苦倒竖着,银牙紧咬,泪水狂飙,那张总是倔强仰起的脸青筋暴起,布满了细小的灰尘和血痕,长发在狂风肆虐中完全散开,狼狈不堪。
她竟然跳下来了。
为了救他吗?
霍嶷在想为什么,为什么她总是一次一次地在血泊和尘土中用纤细的手托起他?
大概这一生都还不清,爱不完了。
抓住彼此的双手早已鲜血淋漓,坡不算很陡,二人一路缓冲着滚落在崖底。
天旋地转。
真不是夸张,世界在澹台姮眼前疯狂的旋转翻滚,坚硬的石头狠狠锉着她的骨头,尖锐的树枝用力扯着她的皮肉!
澹台姮心里暗骂自己逞英雄逞得真不是时候。
她闭紧满是眼泪的双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霍嶷暴露在锋利岩刃下的头颅护在臂弯中。
“轰!”
一声巨响,仿佛没有尽头的翻滚终于停止了。
澹台姮感觉自己像一滩血泥,重重地“啪唧”一声摔在一块相对湿润柔软的地面上。
痛!浑身痛得像被剁过!
她咽下喉头腥甜,勉强从头晕目眩的剧痛中缓了过来。
再看霍嶷,他已趋近昏迷,澹台姮急忙爬过去扒拉了两下他的身体,用嘶哑的嗓子喊道:“霍嶷!霍嶷!你还活着吗!”
霍嶷俊美的脸旁苍白如纸,透出失温的青灰色,神情依旧平静。
平静得......像死了一样。
真死了?
澹台姮开始胡思乱想。
要是霍嶷死了,她能回山河盟吗?可是她跳都跳下来了,真见死不救,怕是要愧悔一生。
她探了探霍嶷的鼻息,很微弱,但一息尚存,且依旧温热。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狂喜席卷灵台,澹台姮赶紧摸了摸他的脉搏,脉息有些紊乱,但到底还在跳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她将霍嶷滚擀面杖一般滚了一圈,露出后背,才发现他后背一片深红,原本华贵的衣料被刮得破破烂烂,与血肉模糊地黏在一起,显然是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