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仿佛被封沉北海，冰冷、黑暗，漫无边际，直到记忆中的火光熊熊燃起，烤得人脑袋疼。
那并非温暖的慰藉，而是灼人的、带着浓浓硫磺味的折磨。
霍嶷在这一浪浪的剧痛中艰难地睁开眼，视线里是长满青苔的岩壁，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草木燃烧的焦糊味。
微弱的橘红色火光在视线边缘晃动，驱散了洞穴中沉沉的黑暗。光影摇曳中，一道纤瘦挺拔的背影正蹲在离火光不远的地方，似乎在鼓捣什么。
她身上沾满了泥土，草屑，以及......血污？
她受伤了？
玩脱了。
他料到他那不省心的弟弟肯定会加害于他，有意将计就计，在澹台姮面前演一出苦肉计，或许能软化她的心，或许能让她离那个陆蕴远一点......却没想到半路山崩，规模之大，绝非人为。
不过，是不是人为，也得是人为。
如今累得澹台姮也陷入险境，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付出的代价。
后背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随着呼吸牵扯而源源不断地爆发出剧痛，他想，事已至此，只能借此与姮儿做一对患难夫妻了。
“刺啦——”
一声布帛被撕裂的声音打搅了他翻涌的思绪，只见蹲在篝火旁的澹台姮正咬牙切齿地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那布条不够长，她用力过猛，差点把自己带个趔趄，火光跳跃，映亮了她尘灰满面，鼻尖还蹭了点黑灰，眉头紧紧拧着。
霍嶷看着这张脸，这张毫无妆饰、毫无虚伪的容颜，动人得难以言喻。
萋萋总是无情物......
任是无情也动人。
霍嶷把两句丝毫不关联的诗联系在一起，下意识用手背探了探自己的额头，发现自己好像真的发烧了。
就在这时，一直与布条搏斗的澹台姮终于察觉到他已然微微睁开眼，她像是被那深沉的眼光烫到一般下意识转过脸，却想起来霍嶷还伤得很重，究竟是良心占了上风，赶紧鸭子般就着蹲姿挪了过来，故作冷硬道：“你没事吧？也不知道小心点，你那弟弟忒坏了，搞这么大架势来害你。”
火光将她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霍嶷身侧的岩壁上。
“姮儿......”霍嶷声音嘶哑微弱，几乎要被篝火噼啪的声音掩盖。紧紧吐出这两个字，就让他疼得直皱眉。
但剧痛之下，一个念头却清晰地浮现出来......
这是个好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在这幽闭的、隔绝了外界一切喧嚣与算计的洞穴里，在这生死相依、引颈受戮的时刻，告诉姮儿，告诉她多年前的事。
“你记不记得......在嫁我之前，你......来过京城？”霍嶷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每一次说话都牵扯着后背的剧痛。
京城？她下意识皱眉思索，脑子里却只有山河盟总舵所在的塞北风光，以及近年来单挑各路高手的记忆。
京城，规矩森严，遍地王公，她避之唯恐不及，怎么可能主动去？
她困惑地摇了摇头，看着霍嶷苍白虚弱的脸，和偏偏刻在那张脸上的一双异常执着的眼睛，那眼神里混杂着痛苦、期待，和近乎偏执的炽热。
......一种莫名的慌乱涌上心头。
直觉告诉她，不能让他开口，接下来的话，可能会颠覆他们建立在联姻和算计上的关系。
于是澹台姮赶紧道：“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你赶紧养你的伤别说话！”
声音里满是刻意的尖锐和急促，仿佛真的多关心霍嶷的伤一样。她低下头，摆弄着手里参差不齐全是毛边的布条，仿佛那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然而霍嶷显然决心已定，他无视了她的慌乱，用尽力气将目光凝在她身上，继续说：“十年前......在京郊的破庙......你、你救过我。”
破庙？
澹台姮好像隐约想起了一点，阴冷潮湿的空气，腐朽的木头味，漏风的屋顶......跟当下情景倒是类似。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父亲带她来京城办事，彼时庙堂江湖关系还不错，虽说也多有龃龉，互相看不顺眼，但总不似现在一般剑拔弩张，动辄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那时......我还是个落魄皇子，母亲在冷宫，被皇帝放逐......”霍嶷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看到她眼中的茫然和触动，心中一动，继续无比艰难地诉说道：“我身无分文，被人打伤在那儿，我以为我要死了。”
似乎是有那么一次，她和父亲在破庙里歇脚，一个重伤的乞儿虚弱地躺在角落里......
破衣烂衫，蓬头垢面，除了没现在这么俊，与现在的霍嶷也别无二致了。
然后她干了什么来着？哦，好像是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了金疮药，十指翻飞地给他清理了伤口，撒上药粉，又撕下衣服给她包扎。
后来雨停了，她想带着那个乞儿报官，或者至少找个医馆什么的，却被他口齿清晰地拒绝了。
“为什么？”她记得她蹲下身来问那个乞儿。
那乞儿吞了吞口水，满脸泥泞泪痕道：“没人会救我的。”
半晌见澹台姮不说话，还以为她生气了，于是补充道：“姐姐，除了你。”
父亲催她走，说此地不宜久留，此人身份不明恐惹麻烦......她一步三回头地想带那乞儿走，最终还是跟着父亲，两个人离开了。
那个角落里垂死重伤的野孩子，很快就被她抛弃在了大漠的风沙和中原的刀光中。
那个乞儿竟然是霍嶷？
霍嶷将她震惊的表情尽收眼底，他苍白的脸上艰难扯出一抹笑容，他看着她，清晰地吐出几个字：“姮儿，你救过我。”
那个乞儿竟然真是霍嶷？如今权倾朝野的翊亲王......?
澹台姮长久地愣在原地，最终只道：“我真的忘了。”
她回去拨弄那火，半晌却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霍嶷，你比我年轻。”
“姮儿不是忘了......?”霍嶷轻声回复道，澹台姮却好像没有听见，篝火噼啪，明明灭灭，在她脸上镀上万丈霞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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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chapter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