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柳嬷嬷的约束,没了礼教这座大山,澹台姮心中欢快许多,与小桃一番商议,最终决定上午出去游湖。
“娘娘,今日游湖大概会碰上命妇贵女们,”小桃托着一顶赤金点翠垂珠冠,那冠子工艺复杂,珠光宝气,华彩流转,小桃双手捧给澹台姮道:“娘娘请带上吧!”
澹台姮差不多能猜到小桃的心思,京中命妇贵女们对她多有偏见,小桃是希望她盛装打扮,用那无上的尊贵和明艳,将那些看不起她的贵女比下去,好好扬眉吐气一回。
“小桃,”澹台姮在菱花镜前稍稍梳理了一下头发,镜中映出她未施粉黛却炫目动人的脸庞,她并未接下,对镜中紧张而略带期许的小桃开口道,“不必了,以色只能侍人,而不能服人。”
说罢插上一根云纹素簪,披上深蓝色的云锦披风,澹台姮风风火火地走出内房,穿过一道道垂花门,阳光透过雕花的门楣,在她身上留下明灭的光斑。
侧门早已大开,一辆标着王府徽记的马车静静停在门前,小厮垂手而立,没等小桃动手,澹台姮自己就掀开了车帘。
车轮碾过青石板,车帘厚重,几乎隔绝了街市的喧嚣,只余下模糊的背景音,小桃斟了茶,碧绿的茶汤里,细嫩的芽叶静静舒展,往日她不爱闻的过于精细的茶味,今日闻起来倒也辽阔许多。
澹台姮端起茶盏,难得没有一口干了,而是学着想象中贵女喝茶的样子浅浅啜了一口,水温恰到好处,茶香清雅,似乎确实有些美好。
车轮声忽而变得沉闷,片刻后马车稳稳停下。
“娘娘,镜湖到了。”车夫恭敬的声音传来。
帘子被小桃掀起,明亮的天光和湿润的湖风一股脑涌进了车厢,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湖面,烟波浩渺,水色如玉,倒映着湛蓝的天空和悠闲的白云。
微风过处,涟漪泛起,揉碎云影,远处黛青的山峦起伏,线条柔和,将这方领袖的水域包容地揽入怀中。
几只雪白的鹭鸶贴着水面低低掠过,舒展着优雅的长颈和翅膀,仿佛驮走了所有憋闷。
澹台姮瞬间觉得吸气时空气终于可以毫无阻碍地直达肺腑深处,胸中郁垒一扫而空,只剩天地辽远,山长水阔,仿佛真的在万顷波中得到了自由。
岸边停泊着几艘画舫,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朱漆描金,熠熠生辉,四面开着雕花轩窗,自是华丽雅致,富贵逼人。
小桃搀着她,踩着跳板登上画舫,船身随着脚步微微晃动,脚下传来水面特有的漂浮感,倒不陌生。
遥想澹台姮上次泛舟湖上,泛的还是羊皮筏子,如今变成了画舫,彼时身侧的刀光剑影,尽数化作丝竹管弦,也不知道是进步还是退步。
船身轻轻一震,画舫很快离岸,不远处,几艘楼船缓缓航行,那是京中其他命妇贵女们的座驾。
船内丝竹声和女眷们刻意为了矜持而压低的欢笑声响起,澹台姮端起手边青瓷盏,目光却越过杯沿,投向窗外的湖光山色。
小桃轻轻为她打着扇,几次示意都不停,澹台姮只好抬手道:“小桃啊,水面上风大,你一会儿再给我扇感冒了。”小桃这才尴尬地停下,随她一起欣赏湖面上的景色。
然而,就在这慵懒到澹台姮差点睡着的时刻,变故陡生!
“落水了!”小厮们口口相传地喊着,却没一个下去救,“陈姑娘落水了!”
喊声更加清晰,带着哭腔,却依旧只闻其声,不见其影,甲板上瞬间聚集了不少人,或是惊恐,或是焦急,岸边仆役竟无一人去救。
澹台姮猛地站起来,不顾小桃的阻拦,几步跳到了人群中心。
只见一个穿着鹅黄裙衫的姑娘在水中扑腾,水花四溅,时沉时浮,显然不通水性,岸边的小厮袖手旁观,澹台姮顾不得奇怪,没有思考,没有犹豫,她如同掠水的雨燕,一抖袍摆便跳进水中!
她入水干净利落,玉手闪电般伸出,五指如同铁钳,臂弯如同灵蛇,一把捞住了那位看起来衣着华贵的陈姑娘,她单手就把陈姑娘牢牢固定在身侧,避免她的挣扎影响到自己的施救。
微凉的水让头脑格外清醒,澹台姮又想到她大概是贵族小姐,若被人看到湿身对名节有损,后果不堪设想,便扯下身上的披风把那瘦小的女子囫囵个裹住,一丁点不露出来。
她几乎没怎么沾到水,借着陈姑娘挣扎的力道,澹台姮脚尖一点身侧船只的甲板,借力伸手扒在楼船甲板上。
“快!快拉王妃娘娘上来!”船上人如梦初醒,终于有人来拉她,澹台姮的衣服层层叠叠地粘在一起也顾不上,赶紧把陈姑娘放平在甲板上。
“姑娘!姑娘!”陈家的侍女扑上来,澹台姮探了探陈姑娘脉息,一把挥开侍女道:“别哭了,她没呛水,只是受了惊吓。”
陈姑娘气喘吁吁、脸色苍白地睁开眼,第一件事竟是检查自己的身体有没有露出来,当被水泡得苍白的手触摸到澹台姮的披风时,陈姑娘松了口气,道一声“多谢”,这才彻底放心地晕了过去。
“多谢王妃娘娘救命之恩!”陈家的侍女千恩万谢地拜了下去。
澹台姮笑道:“别忘了谢我保全你家姑娘名节。”
侍女惊讶地抬起头,随即重重叩头道:“多谢娘娘保全我家姑娘名节!”
全场鸦雀无声,闲言碎语被侍女这石破天惊的喊声粉碎了。
是啊,王妃娘娘金口玉言,亲自开口说陈姑娘名节无损,谁还敢议论?
澹台姮在周遭或敬佩或惊吓的目光中,理了理湿掉的外裙,水珠在地上积了一小滩,她踩着那滩水渍,对小桃道:“走了。”
主仆二人穿过自动让开的人群,在或明或暗的注视下隐没在船舱深处。
她在船舱中脱掉外裙,一边用干燥的布巾擦着发尾,一边转身问小桃道:“那姑娘看起来也是豪门公侯之女,怎么没人救她一把?她是谁家的姑娘?”
“她是镇北侯的独女陈飞云,”小桃面色不虞道,“她姑姑是陈贵妃。”
澹台姮没空想其中利害,眉头皱得更紧,小桃便继续道:“娘娘知道为何她是家中独女吗?”
“不知。”澹台姮老实答道。
“她上头其实有两个庶姐。”
舱室里十分安静,只有船身破水的哗哗声,把小桃令人困惑的话衬得格外诡异。
“大姐几年前在花灯会上被外男见了胳膊,遭到族中长老斥责,羞愤自尽。”
小桃抿紧嘴唇,澹台姮几乎要惊掉下巴:“就因为被人见了胳膊?”
那以她这些年露出胳膊的次数,都足以被剁成臊子了!
“就因为被人见了胳膊。”小桃皱眉继续道,“她二姐因为被心怀叵测的丫鬟污蔑私通府中清客而吞了金。”
“之所以刚才无人敢救,是因为女眷都不会水,若是让男子救了湿身的陈姑娘,恐怕她也要在选妃关头莫名其妙地自尽了......”
“他们恐怕不是不想救,而是不敢救,不敢担这个天大的官司啊!”
澹台姮瞪大眼睛,心中一片惋惜庆幸,惋惜的是那两个无辜女子因吃人的世道而亡,庆幸的是刚才脑子转得快用外袍裹住了陈飞云,让她免于这一灾。
“那让她从船上跌下来的人,岂不是奔着要她的命去的?”澹台姮皱着眉若有所思,“经过这一遭,她还能选妃吗?”
“恐怕难了。”小桃低头说道。
澹台姮猛地转身推开船舱的门,仿佛需要外面开阔的湖面来驱赶舱内令人窒息的阴霾,然而就在她推开舱门,带着一身未干的水汽踏上甲板的瞬间,却见水面上其他游船竟都消失了,只余对面一叶小舟缓缓破开粼粼波光,涉水驶来。
船头站着一道挺立如松的身影,玄色锦袍在湖风中猎猎作响,金线暗绣的蟒纹在阳光下流光暗转,散发出绝对的尊贵和威压。
他负手而立,身姿笔直,目光沉静如深潭,隔着一程水路直直望向澹台姮。
正是霍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