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姮缓缓收回悬在琴弦上的手指，指腹微红。她弹了一下午琴，练毕已是傍晚。
她舒展一下僵硬的身子，一举一动毫无闺秀的柔美，只有江湖人的利落。
走出冰室，屋外红霞漫天，壮怀激烈，檐角的螭首吞下了滚烫巨大的红日，带着一种不容逼视的威压。
澹台姮几次倔强地想直视那烈烈西去的残阳，却被晃得泪眼闪烁，眼前金星舞动，只好作罢。
她不甘心地眨眨眼，泪水缓缓滴落，泪痕蜿蜒，在阳光照射下如同一条爬行的金蛇。
霍嶷眼神扫过那处，几乎立刻走到她面前来，高大的身躯挡住了一部分阳光，投下一片令人安心的阴影，带着些微琴茧的指尖不轻不重地擦过澹台姮眼周娇嫩的皮肤。
一时，那被太阳晃出来的眼泪大半被他抿在手中。
霍嶷低头看了看指尖的泪水，盯得格外认真，半天才把手重新放回身侧。
眼泪被擦去的感觉有些酸酸涩涩，“好了。”霍嶷轻声道。
澹台姮眼睫上还沾着零碎的泪滴，突然被霍嶷抹了一把眼睛，不知道他搞什么招数，只好道：“......行，那我先去吃饭了。”
她实在是想逃离这她从未经历过的微妙氛围，甚至微微侧身，随时准备离开。
“我与你同去。”霍嶷的目光并未从她脸上移开分毫，不容置喙道。
说罢便在丫鬟小厮的注视中拉起了澹台姮的手。
澹台姮一甩。
没甩开。
霍嶷仿佛早料到她要甩这一下，一只手早早钳住了澹台姮的。
而他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力气时，脸上竟面无表情。
于是霍嶷一本正经地牵着澹台姮的手，穿过被霞光浸染的长廊，径直回到了新房。
一进屋，小桃就领着几个侍女奉上了菜，桌上菜品琳琅，出自霍嶷的私厨：
一屉鸡油卷鲜香油亮，柔软的面皮被鸡油浸润得晶莹；一盘蟹肉小饺酥香扑鼻，煎得金黄的脆皮里隐约可见里面雪白的蟹肉；一碗雪霞羹清香怡人，豆腐似雪，火腿似霞，点缀着几颗青翠的青豆。
澹台姮饿极，也顾不上礼数缛节，赶紧夹起一个蟹肉小饺，忙不迭塞进嘴里。
蟹肉小饺外皮酥脆，里面的馅鲜嫩咸香，一口咬下去，滚烫的汤汁和鲜甜的蟹肉触碰到味蕾，让人不禁感叹天潢贵胄家的小厨房就是不一样，把简简单单一盘蟹肉小饺都做得如此惊艳。
澹台姮刚咽下一口，便忍不住向霍嶷赞叹道：“你府里的小厨房果真是……非同寻常！”
霍嶷失笑道：“姮儿爱吃什么菜，只管点就是。”
澹台姮情不自禁夸道：“这儿的小厨房太好吃了，我以前自认不算挑食，却不爱吃生鲜，江湖上的小酒馆往往去不干净腥味，食材也不新鲜，此处倒是……大不相同。”
她说起话来直白诚恳，完全没有京中贵女欲语还休的矫揉。
霍嶷脸上笑意更甚，他仿佛欣赏什么美人图一般看着澹台姮以驱虎吞狼之势扫净了桌上的菜品，他自己倒是一口都没动。
澹台姮吃完了，红润的嘴唇被染得油亮，美目因餍足而微微眯着，在灯下别有一番妩媚而慵懒的风姿，好似一只吃饱了、被伺候舒服了的野猫儿。
她舒服地做起来，才后知后觉发现霍嶷真的一口没动。
霍嶷看着她略显手足无措的样子又笑了，他一笑，眉眼舒展，格外好看，言语中带着浓浓笑意和淡淡沙哑道：“姮儿吃得开心就好。”
澹台姮看着这张脸不禁微微发愣，那眼神太过专注，太过温柔，灼得澹台姮脸颊微微发烫。
奇了怪了，二人奉旨成婚，他搞出这么一副深情的样子做什么？
新房内。
澹台姮不愿与他同眠，霍嶷便到书房去睡，澹台姮自忖这几天霍嶷没有仗势欺人，反倒是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把堂堂亲王搓扁揉圆。
她不愿嫁入京城，拿霍嶷撒气，长久如此不是侠客之道，澹台姮郑重决定：明天开始她要和霍嶷相敬如宾。
白日里冰室的寒冷仿佛并没有褪去，而是长久地萦绕在指尖，琴弦的冰冷、光滑、坚硬，以及指尖拨弄它们时轻轻的震颤，都那么熟悉。
说起来，真和雁翎刀有些相似。
澹台姮翻身坐起，猛地摊开双手，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盯住自己的十指。
这双手纤细，却骨节分明，掌心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茧。
每一处位置、厚度，都清楚地丈量着雁翎刀刀柄上的纹路。
可是今日，这双手却搭在了琴弦上。
那个男人——名义上的丈夫——就坐在她身侧，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陌生气息。
他的指腹也带着薄茧，却并非握刀的粗砺，而更加圆润内敛。
他按弦，拨动，轻抹慢捻，每个动作都那么从容。
琴弦在霍嶷手下震颤，发出的不是刺耳刮擦，而是寒泉漱石、昆山玉碎般的泠泠之音。
“力，并非只有暴烈。指尖之力，发于毫末，聚于一点，一念之间，一息之转......”
那是澹台姮第一次耐心听霍嶷讲话。
这个男人的武学天赋实在是高，若能训练一二，必是当世绝顶的高手。
澹台姮闭上眼，想把脑海中男人那堪称鬼斧神工的完美身体驱逐出去，眼前却不自觉浮现出山河盟演武场上的自己。
她澹台姮的武学天赋在同辈之中，也是问鼎的存在。
那时......
她紧握雁翎刀，刀身轻盈亲切，仿佛是她肢体的延伸，每一次吐气开声，丹田气沉，运功如江河决堤，自足跟生发，沿腰背攀升，过肩臂蓄积，在刀尖迸发。
刀锋入木三分，木屑纷飞的瞬间，那种力量倾泻而出的快感，是她打心里最熟悉、最喜爱的爆发。
然而霍嶷的琴呢？
那音清冷剔透，仿佛不带人间的活气儿，当他的手指看似轻描淡写地在弦上一抹，或是骤然发力一勾，那冰弦骤然绷紧又弹回，却发出一声蕴藉着内力的铮然响声。
那绝非简单的拨弄，而分明是对自身力量另一种极致的掌控。
那力量深自缄默，却在无声处自有惊雷积蓄。
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在心底升腾，她像一头困在陌生领地的猛兽，焦躁地在榻上辗转反侧。
不能这样！必须想清楚！
究竟是......
澹台姮一夜未眠。
次日，她翻身坐起，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目光扫向脚踏，精准地找到了自己软底的莲纹缠枝绣花鞋，系带系好后便对小桃道：“走，去暖阁。”
话刚出口，澹台姮又想起昨日柳嬷嬷对小桃那喊打喊杀的嘴脸，心中掠过一丝不忍，小桃夹在她和柳嬷嬷之间自是不好做，只好道：“你要是不想去，我找别人也行的。”
小桃端着洗漱的铜盆进来，轻轻撂下那盆，福了福身，却道：“娘娘不必去暖阁习礼了。”
“为何？”澹台姮正弯下身掬水洗脸，她心有雀跃，却还是感到疑惑，那柳嬷嬷昨日被摔得七荤八素时，还信誓旦旦地跟她说要“明日再伺候”，她都准备好今天甩开膀子同她大干一场了，这柳嬷嬷怎么还爽约了，莫不是怕了？
小桃上前一步，一边熟练地递上软帕，一边压低声音道：“柳嬷嬷……身体抱恙。”
澹台姮没多想，只道莫非柳嬷嬷昨天被自己摔狠了？可自己昨日用的是巧劲，顶多让那老货疼上几天，断不至于摔坏了，这借口找的，也太拙劣了。
不过，管他呢！
澹台姮随手投壶般把软帕丢回了盆里，脸上瞬间挂上了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那笑容极具感染力，仿佛能驱散世间所有阴云。
她用力一拍手，清脆的声响在房间里格外清晰，带着孩子气的欢喜道：“那太好了！”
困扰暂时解除，连阳光都明媚了几分，至于柳嬷嬷是真病还是假病，那显然不重要了。
此刻的澹台姮，只想尽情享受这个美好的、什么破事都没有的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