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学。”澹台姮冷然道。
“哦?”霍嶷问道,“为何不学?”
“调琴弄弦之事,实非我之所长。”澹台姮站起身,她在女子中算高的,却还比霍嶷矮上一个头,故而即使站起来,也没什么气势。
虽然嘴上这么说,澹台姮还是跟着霍嶷走出了传书堂。
冰室内。
寒意并非刺骨凛冽,而是丝丝缕缕,无孔不入。
每一次呼吸都格外新鲜清冽,吸入肺腑、再缓缓呵出时,已化作一缕若有若无的白雾。
室内几盏长明鲛珠灯发出幽冷朦胧的光,将整个秘境笼罩在一片浩大的青白色中。
澹台姮坐在一张上佳古琴前东张西望,脚下白狐狸毛地毯温暖舒适,倒不让人觉得冰冷。
她伸出手,摸向那张七弦古琴,琴身修长,形制古朴,通体栗漆,琴额饱满,琴肩圆润,以温润螺钿相缀,一排十三个星点暗暗发光。
——这都是澹台姮后来的体悟,目前她只能数清楚……一、二、三、四……这古琴确实是七根弦,她没数错。
仿佛确认了敌人数量,她略松一口气,摸上琴弦,那琴弦触手柔韧,绝非凡材,又蕴藉着一种淡淡的温度,大概……确实是上好的琴?
至少,弦摸起来并不讨厌。
“手。”一个清冽如初春凌汛的声音响起,是霍嶷突然道。
她吓了一跳,就在澹台姮骨节分明、略带刀茧的手从袖口伸出的一刹那,霍嶷的眼神立刻锁在了她手上。
那双曾让无数宵小闻风丧胆的手上一道红棱肿起,微微破了皮,露出里面红色的皮肤,渗出细微的血丝,在那纤细而有力的手上显得格外鲜明。
“姮儿,”霍嶷勉强地对她笑了一下,随即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为什么,澹台姮莫名觉得霍嶷可能有些生气。
——不容她察觉不到,实在是冰室内的气压都低了。
“哦,你说这个?”澹台姮举起手看了一眼,“宫里的嬷嬷教我习礼,打了我一下。”
“还手了吗?”霍嶷皱着眉,漂亮的剑眉皱起,在俊美无俦的脸上留下一道格外鲜明的折痕,眼中情绪十分复杂,隐约间竟有水气弥漫。
冰室陷入了沉寂,只有二人细微的呼吸声彼此交融,霍嶷的眼神依旧胶着在那道伤痕上。
糟了,他果然问到这个。
她一个身份尴尬的江湖草莽打伤了宫里的嬷嬷,要是往大了说,这是触怒天颜、不敬皇家的重罪。
霍嶷知道了会怎么样,会暴怒吗?那不太像她了解的霍嶷,可无论如何,但凡霍嶷有丝毫不想与她纠缠一生的心,她,乃至整个山河盟,都可能因此获罪。
罪不至死,但肯定不是一顿家法能解决的。
可她又不能撒谎,难道要她编造一个忍气吞声、所谓“识大体”的故事吗?一方面多年的侠义信条不允许她口中吐出是非之言,一方面等宫里的人来问罪也总要东窗事发。
还手了就是还手了,敢做敢当。
澹台姮硬着头皮道:“还了。”
霍嶷松了口气。
霍嶷,松了口气?
澹台姮疑惑地看向名义上的丈夫,她因为紧张而寒毛直竖的脸庞微微鼓起。霍嶷轻轻吐出一口气,温声对澹台姮说:“你做得对,姮儿。”
澹台姮十分惊讶,她打伤宫里的嬷嬷,霍嶷竟然说她做得对?这是阴阳怪气呢,还是真心实意?
霍嶷继续道:“澹台姮,你要知道,不仅在这王府,哪怕是普天之下,率土之滨,谁欺负了你,不需隐忍,还手便是。”
他第一次叫了全名,仿佛在说一件无比郑重其事的事。
澹台姮梗着脖子,霍嶷的薄唇轻启,又补充道:“姮儿,包括我。”
冰室归于寂静,澹台姮彻底僵住了。
哪怕是她那些号称能飞天遁地的江湖朋友,都从未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是从一个传说中杀人如麻、弑母屠城的权臣口中说出,不仅不显得违和,甚至显得更加真诚。
因为霍嶷说了,是真的能做到。
时间仿佛冻住了,澹台姮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那热意盎然无比,在清幽的冰室里显得格外明显。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十息百息,或许仅仅一瞬,霍嶷终于转过身去,不再固执地与她对视。
他提气道:“学琴,首重指法,今日学勾和剔。”
澹台姮见他声音恢复了自己熟悉的温和,隐隐吐出一口气。
“指腹外侧甲肉交接处触弦,以指发力,而非臂膀,力透意凝,如箭在弦,引而不发。”他一边说,用左手食指在澹台姮手上点了点他说的位置。
手指的触感不比琴弦温润,而是带了一层薄而硬的茧。
一个是琴茧,一个是刀茧。
他示意澹台姮举起右手,悬于琴弦之上三寸,“放松肩臂,沉肘,手腕抬起来。”
“练琴与握刀,形不同,理相通,力由腰脊,贯于肩肘,凝于指尖,松而不懈,紧而不僵。”霍嶷站起身,向床边移步,回身对澹台姮道:“姮儿试试。”
澹台姮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心底的微澜。
这番话从一个抚琴的权臣口中说出,却精准道破了武学天机。
她尝试放松紧绷的肩背,沉下肘部,微微抬起手腕,右手食指自然弯曲,指尖虚虚地对准了下方那根最粗的弦。
然而,常年寒暑不辍地握刀形成的肌肉记忆根深蒂固,当她试图将意念凝聚在指尖一点时,整个右臂,从肩胛到手腕都不自觉绷紧,仿佛不是在准备触碰琴弦,而是在蓄积力量,准备抽刀出鞘。
那姿态充满力量,却恰与琴道所需的刚柔并济背道而驰。
霍嶷静静看着,并没有出言纠正,“指尖触弦,向斜下方发力,这是勾。”
澹台姮心一横,凝聚在食指的力量骤然爆发,带着一种削铁如泥的决绝,狠狠向斜下方勾去。
“刺啦——”
声如裂帛,这声音充满了蛮力,在这追求清雅仿古的冰室里显得格外惊悚,池畔松风的幽咽也被这一声吓得没了动静。
霍嶷倒是没有生气,只淡淡道:“姮儿错了。蛮力冲撞,杀伐太过,琴中武道,盖止戈尔。”
他伸出手,虚虚地悬在她僵硬的手臂上方,从肩胛处缓缓向下拂过,最终停留在腕上方寸许,“此处太紧了。”
“再试试?”霍嶷冲她一笑,那张俊美到令人炫目的脸略略宽慰了澹台姮挫败的内心。
她再次抬起手,悬于弦上,澹台姮努力回忆着霍嶷刚才雍容的姿态:肩背舒展如鹤,手腕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过分僵硬,也不给人绵软无力之感。
凝力……凝力于指尖……
然而常年练刀的习惯又怎是朝夕可改?每次她试图放松,只能换来更多失控感。
食指落下,指尖触碰到琴弦,右手的肌肉群却仿佛有自己的意识,猛地绷紧发力。
“滋——”
依旧是刺耳的刮擦声,尖得令人牙酸,澹台姮被这一声难受得龇牙咧嘴。
但无论如何,这下好歹有了点琴音的感觉,霍嶷循循善诱道:“做得不错。”
不错吗?这评价倒真让澹台姮有了一丝小小的雀跃。
“左手按弦,亦是学琴之基。”霍嶷却不给她太多回味这份雀跃的时间
他伸出左手,“按弦于此,稳如磐石,沉如坠铁,力贯指尖。切不可压死琴弦,阻其震动。”
“右手于按弦点右一寸处向内勾弦,如此方得按音。”
“嗡——”
一个低沉浑厚的按音悠然响起,不比上一个音那样哀婉幽怨,却如同古寺暮钟般沉稳有力,余韵绵长。
澹台姮眼前一亮,只觉得心中烦躁都被化去了。这才是她印象中这种绝佳的古琴能发出来的声音!
她看着自己的左手拇指,左手不用刀,放松起来倒是比右手容易,也不用担心指尖的茧影响触弦之感。
再试试。
霍嶷适时提醒道:“右手勾弦。”
左手的确更听使唤,虽然动作依旧滞涩,可到底没有那种时不时爆发的力量了。
“铮——”
一声总算是像模像样的琴音响起,只是霍嶷弹琴,琴声如流水,泠泠淙淙,澹台姮弹琴,琴声倒更似泄洪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