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姮见霍嶷拜下,赶紧把嗓子里还没成型的推拒咽了下去,也赶紧跟在身后僵硬地行礼接旨,心中一片凄凉。
额头触碰到坚硬的地面,寒意深入骨髓。
一路上心不在焉,也没空感叹日光照在琉璃瓦上的剔透。回府的马车上,澹台姮轻蹙柳眉,微微撅着嘴,整张脸带着一丝孩子气的懊恼,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指尖无意地绞紧了紫色的朝服裙摆,一言不发。
“姮儿这是怎么了?”霍嶷微笑开口,那双深邃的眼眸在车厢里昏暗的灯光中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泽。
“我不会弹琴。”澹台姮死死皱着眉,咬了咬嘴唇,贝齿在胭脂下留下一道白痕。她已无力对霍嶷的称呼感到惊吓,更无力思考弹琴背后究竟是怎样的暗流涌动。
霍嶷笑意更甚,那笑容在他俊美的脸上漾开,仿佛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连眼角都染上了些微笑意,“这有何难?”他微微前倾了身体,一股清冽沉雅的淡淡檀香若有若无拂过澹台姮鼻尖,“孤教你便是。”
教我……?
澹台姮感觉受到了冒犯,怒道:“我才不要你教!”
厚重的云层紧贴着翊王府的琉璃瓦,澹台姮总觉得这整座王府如同一个镶金嵌玉的瓷碗,将她牢牢扣在里面,连呼吸都能听到响儿。
宫里跟来了几个嬷嬷,大概是看她御前礼仪实在一般,此刻正在教她练执盏。所谓执盏,是命妇们在宫宴上侍奉夫君或尊长的礼仪。
头上顶碗练步态时倒是十分容易,但执盏这种明显是用于伺候人的活儿,澹台姮就怎么都练不明白。
思索之际,手指不自觉用了力,原本应该虚拢的拇指和食指,竟带上了几分握刀的悍然力道。
“王妃,”一个死水无波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您的指法错了。”
说话的是柳嬷嬷,宫里来的教习嬷嬷中带头的一个。她一张脸绷得如同泥胎木偶,法令纹深深刻进两颊,眼皮半垂着,目光却死死地钉在澹台姮手上。
——澹台姮小时候练刀时,指法是全山河盟第一。
可练刀是为了天下,执盏却是为了伺候别人。纵使澹台姮心里再怎么劝自己,这两件事在她心中却总有质的区别。
出神之际,柳嬷嬷油亮的藤条已经抽在了她手背上。
“要翘,要柔,您不是在拿刀!”
清脆的响声在暖阁炸开,澹台姮的手一时抖了一下,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几点落在衣料上,更多则洒在了地上。
“真是愚钝不堪!您这样的北疆蛮子,也配踏进亲王府的门槛?”柳嬷嬷猛地拔高了音调,刻薄得毫不留情。
“娘娘,我这是为您好,您这样粗鄙,来日宫宴上命妇娘娘们齐聚,岂不是丢王爷的脸?”她向前逼进一步,脸上挤出了无比难看的忧心表情。
澹台姮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她的内力已悄悄蕴好,但凡这老婆子再敢动她一下……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时,小桃似乎被这激烈的打骂声吓到了,竟一个站不稳,直直朝澹台姮身侧的矮几撞去。
“哐当——哗啦——”
整张红木矮几被撞翻在地,桌上盛满时令蔬果的琉璃盘零落一地,“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小桃赶紧跪倒在地,手忙脚乱地去收拾地上散落的点心和瓷片。
柳嬷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转移了注意力,满腔的怒火找到了新的宣泄口,三角眼一吊,指着小桃就开始责难:“作死的贱蹄子!笨手笨脚冲撞了主子,你有几个脑袋够砍?拖出去打死!”
“嬷嬷饶命啊!”小桃慌不择路地被几个膀大腰圆的武婢架住,临走前还隔着涕泪看了澹台姮一眼。
澹台姮几乎立刻心领了她的意思,这姑娘是有意的,她大概是误以为澹台姮被这老婆子打懵了。
澹台姮突然从地上跳起来,一把抓住柳嬷嬷藤条的尖端,直接把柳嬷嬷连人带鞭抡了起来!
柳嬷嬷的手腕发出“咔”一声响,整个人被掀倒在地!
几个拉扯小桃的武婢被这瞬间的变故吓呆住了,小桃趁机挣脱出来,躲进了角落。
“你打本宫也就算了,怎么好意思欺负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她垂下眼,坦然地直视柳嬷嬷的眼睛。
柳嬷嬷被这样的眼神盯着,被摔在地上的剧痛传遍全身,鬼知道这个王妃哪来这么大劲,能直接用鞭子把她甩起来再摔到地上!
她满是嫌恶地扫了一眼满地狼藉,踉踉跄跄爬起来,勉强道:“王妃既然身体不适,今日就到此为止……老奴告退,明日再伺候王妃习礼!”
说完她也不等澹台姮回应,猛地甩袖离去。
澹台姮追出几步大喊道:“是你身体不适,才不是本宫身体不适啦!”
沉重的门扉合拢,只留下澹台姮,小桃,和满地微冷的茶香。
澹台姮紧绷的脊背终于稍微松懈,她看着自己红肿的手背,那一道檩子高高隆起,边缘泛着青紫。
“娘娘……”小桃小声道,她不知何时收拾好了地上的瓷片,手里正捧着一盒药膏。
“这是奴婢以前备的,消肿很好用。”小桃的声音带了一丝慧黠,细细弱弱,却十分有力量。
澹台姮沉默地看着她,小桃的衣袖在刚刚的慌乱中往上缩了一节,露出一小段伶仃的手腕。
其上青紫瘢痕纵横交错,赫然是柳嬷嬷那藤条留下的印迹。
澹台姮低头看着她沉着的侧脸,轻声问:“你常挨打吗?”
小桃急忙摇头道:“不是,自从柳嬷嬷来了……”她赶紧回头确认屋里已经没有柳嬷嬷的踪影,她大着胆子轻轻抓过澹台姮的手。
“娘娘,”小桃一边涂药,一边用低得几乎只有气声的声音说,“执盏时拇指和食指要虚虚地拢着,别用力,中指拖底,无名指和小指要翘起来,兰花指……看着就轻巧了。”
她手指灵巧翻飞,与刚才“笨拙”的模样判若两人。
药膏带着薄荷的清凉,瞬间压下了火辣辣的痛感。
“小桃,”澹台姮口齿清晰地叫了她的名字,“谢谢你。”
“奴婢不敢当!这真是、这真是折煞奴婢了!”小桃手忙脚乱地拜下。
她飞快收拾好药盒,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门口退了出去。
暖阁内只剩一人,澹台姮叹了口气。
这天家富贵的体面,大都是用人皮熬出来的。
她打了宫里来的嬷嬷,还不知道要被怎样责难,可若是天王老子玉皇大帝在她跟前对一个小姑娘喊打喊杀,她恐怕也会就着鞭子把这群天潢贵胄甩飞。
她不禁感到一阵恶心,立时脚尖轻点地面,衣角翻飞,从打开的窗口翻了出去。
避开仆从众多的水榭花园,澹台姮在午后王府最寂静的时辰,沿着游廊漫无目的地走着。
假山嶙峋,花木扶疏,雕梁画栋退去富丽,只剩下冰冷。
直到一扇厚重虚掩的大门出现在回廊尽头。
门内光线幽暗,一股陈年宣纸和灰尘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澹台姮犹豫片刻,轻轻推开了门。
眼前豁然开朗,巨大的空间向上延伸,书架高耸,几乎望不到顶。层叠木梯盘旋而上,连接着更高处的回廊。阳光从高处窄窗射下,形成几道朦胧的光柱。
成千上万的书籍整齐排列,皮面,绢面,竹简,散发出古老而幽邃的气息。
跟山河盟的藏书阁有的一拼。澹台姮心道。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涌上心头,指尖抚过书脊,她抽出一本《九州舆图集》,翻开厚重的书页,蜿蜒的墨线细细勾勒出山川河海,她的手指无意识描摹着其中最粗犷的一道,一路北上,最终触摸到了一个被群山环抱的熟悉区域。
山河盟。
我的山河盟。
那墨点仿佛染上了塞北风沙的粗砺,磨得指尖生疼。澹台姮口中轻轻呢喃,她倚着书架缓缓坐在地上,书页在膝头摊开。
光柱悄然移动,将她笼罩其中,微尘在发间跳跃,如同波光粼粼。
紫檀木书案上烛台高擎,火苗稳定而明亮,在光洁如镜的书案表面投下翊亲王伏案的身影。
“她这一日如何?”
低沉的声音在书房回荡,听不出情绪。
霍嶷并未抬头,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手中笔在军报上利落地批下几个字。
侍立一旁的近侍身形微动,声音平板地回禀道:“回王爷,娘娘晨昏定省后在暖阁习礼,似乎把宫里来的嬷嬷气走了,午后……去了传书堂。”
笔尖在“北狄异动”几个字上悬停了一瞬,霍嶷的目光从军报里抬起,越过摇曳的烛火,投向暮色沉沉中的重重院落深处。
那个方向,正是传书堂所在。
“传书堂?”他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指腹无意识地捻了捻笔杆,她在金玉堆里选择的归处竟是传书堂,倒浑不在意宫里的嬷嬷被没被气走。
“是。书吏说,娘娘只是静坐看书,并无他举。”
霍嶷沉默片刻,将笔搁回白玉笔山,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次日午后。
霍嶷并没有刻意放轻脚步,靴底踏在回廊的青石板上,发出沉稳而规律的声响,一路行至藏书楼漆黑的大门前。
门虚掩着,霍嶷抬起手,并未立即推开,而是就着那道缝隙向里看。
澹台姮背靠着书架,一条腿屈着,另一条腿随意地舒展着,姿态近乎放肆,那身繁复的王妃常服被她毫不在乎地铺散在绒毯上,压出了一道道褶皱。
她微微垂着头,一缕鬓发从梳得并不严谨的鬟髻中掉下来,虚虚垂到颊边,随着翻书的动作频频晃动。
澹台姮看得那样出神,那样沉静,灵肉都投入了书中方寸天地里,连霍嶷的脚步声都未曾察觉,指尖书页轻响,声如春蚕食桑。
霍嶷静静看着,这个场景不符合他想象的任何可能……这个女子到底与京中那些香腮雪面的傀儡不同。
片刻,他终于推开了门。
澹台姮骤然抬起头,小兽般一颤,立刻做出防御姿态,她看到来人是霍嶷,眼中的凌厉陡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愕然和无措。
“走。”霍嶷的眼光落到她还带着半分戒备的脸上,温声说,“孤教你学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