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说什么?”霍嶷微微眯起眼睛,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烛光摇曳中荡起一圈圈难以捉摸的涟漪,好看的薄唇弯出一个小小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什么世上最真心实意的表白一般。
糟了。
一股冰冷的麻意瞬间从澹台姮的尾椎骨窜上头顶,她竟然直接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在这位以冷厉铁血闻名的翊王面前!
她几乎能感觉到自己脸颊上的热度攀升,并非全然是羞怯,而是在陌生环境中面对强大对手时失言的懊恼,她下意识绷紧身体,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目光紧紧锁在霍嶷脸上。
霍嶷却没有纠缠,丝毫没有像传说中一般雷霆震怒的迹象,也没有流露出被冒犯的阴鸷,他在婚床上坐下来,位置靠边,给澹台姮留下了位置。他向她露出一个好看的侧脸,开口道:“王妃一路跋涉,风尘仆仆,从苦寒之地辗转到京畿重地,甚是辛苦。”
……倒真不像传说中能止小儿夜啼的那个霍嶷。
澹台姮看着他高挺的鼻梁有些发愣,这实在不能怪她,纵横江湖这些年,遇上的男人个个都皮糙肉厚,粗野豪迈,彼时澹台姮不觉得有什么,可他们跟这个新婚夫君比起来,实在是相去甚远。
可就算这个小白脸长得再好看,她也还记得,就是这群天潢贵胄弹压江湖,害得她只能封刀。
下一秒就听霍嶷说道:
“朝中近年对江湖各派多有弹压,动辄以‘清剿匪患’之名兴师动众,实非我所乐见,庙堂江湖本为一家,看似泾渭分明,实则同根同源,朝中施政安民,江湖行侠仗义,皆是为民请命,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本应相辅相成,何必同室操戈、刀兵相向?”霍嶷声音温润,句句说在了澹台姮心里。
这些话若说在朝中,必然会被斥为大逆不道,澹台姮属实没想到这番话会从一个高高在上的亲王口中说出。
“诚如王爷所言。”澹台姮却觉得他花言巧语,冷冷的并不认真回应。
“我知道王妃在心里定然对我有所误会,”霍嶷失笑道,“可弹压江湖之人并非本王。”
澹台姮皱眉道:“这怎么讲?”
“朝中暗流涌动,弹压江湖这么大的事,无非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父皇唯恐当朝有兄弟阋墙之乱、父子夺权之祸,所以弹压江湖,防止皇子向外寻求支援。”
澹台姮似懂非懂,只好站起来对霍嶷拱了拱手,冷声道:“那是某误会与您,请殿下莫见怪。”
她一副武林人士的粗豪做派,配上那张明艳动人的脸格外违和,仿佛狸猫装猛虎,霍嶷拨弄着手上的墨玉扳指,言语中带着一种近乎纵容的亲昵,“婚服繁琐,王妃解衣吧。”
那语气自然得如同在问今天天气如何,却让澹台姮动作一僵,刚刚强撑的冷淡荡然无存。
她听说京中贵女若嫁入皇室,都有宫中的教习嬷嬷教导如何与丈夫行房,可她来得匆促,又或许是宫里有意为之,并没有人教导她怎样应对这种事。
霍嶷见她半天不动作,柔声解释道:“孤不是那个意思。”
澹台姮虎着脸“哦”了一声,心里却松了口气,她小心地解开绦带,却始终透出一种江湖女儿的豪放。嫁衣簌簌委地,只余下一身轻薄柔软的纱质中衣。
然而,就在那最后一件外袍滑落的瞬间,她动作幅度过大,中衣系在颈侧和腋下的几根系带竟被无声扯开。
雪白的中衣瞬间失去支撑,领口微微向一侧滑落,影影绰绰透出鲜红的小衣,澹台姮一下子脸热不已。
霍嶷虽然是敌人,可到底也是男人,江湖上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可也断没有一见面就露出小衣的道理!更何况天家规矩森严,霍嶷怕是要把她当成什么洪水猛兽了!
澹台姮甩头丢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有什么可羞愧的?再说霍嶷如何看她,与她何干?
霍嶷如同被刺烫了一般僵硬地转过脸,眼神直直地落在床上象征早生贵子的桂圆上,那桂圆已剥了壳,细皮嫩肉地摆在那儿,亟待享用。
他的目光紧紧盯在那小果上,仿佛其中蕴藏着天下最深沉的奥秘,烛光映照中,他耳上泛起一抹薄红。
第二日,晨光熹微。
霍嶷端坐婚床之上,一点点扣着中衣的扣子,衣料的光影随系扣的动作交叠变换,自是美不胜收。
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抬手,低眉,指尖捻过盘扣,都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优雅,又状似不经意地流露出这句身体蕴藉的力量。
澹台姮自觉二人到底不熟,故而没有上前帮忙。
……不过,即使是以顶尖武者最挑剔的眼光,澹台姮也觉得这个人天生是练武的绝佳好苗子。
这具身体明显具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感,宽阔的脊背线条流畅,腰身劲瘦有力,骨骼匀称,肌肉和筋腱的走向都是为极致的力量与速度而生,绝非一般养尊处优的贵胄之躯所能具备。
澹台姮武痴成性,天生对如此有天赋的绝佳根骨心有好感,不由得拿眼睛觑着那衣服下那璞玉浑金般的肌肉轮廓。
霍嶷意识到澹台姮在毫无掩饰地审视自己,他并未侧头,却如同太阳穴上长了眼睛,动作流畅地转过身。
四目相对。
霍嶷也不恼怒,大大方方将刚刚才扣好的扣子又解开,袒露出自己饱含澎湃生命力的躯体,静静地将目光顶了回去,甚至微微扬起眉梢,仿佛在诘问:王妃看什么看的如此入神?
澹台姮:“……”
她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头顶,方才强装的镇定土崩瓦解。不知道是不是这位王爷的行为举止太过离奇,澹台姮总觉得自己自从遇上他开始就一直在吃瘪。
今日是新婚次日,王爷王妃需依礼身着朝服,拜见帝王。
澹台姮本想自己穿戴王妃朝服,可那朝服的繁琐程度堪比嫁衣,鸡零狗碎层层叠叠,什么玉带蔽膝大绶小绶玉佩金环,她实在是穿不明白。
小桃适时迈着碎步跑了上来,澹台姮如蒙大赦,顺势张开手臂让她帮忙,二人手忙脚乱穿了半天,可算是把朝服囫囵个套在了澹台姮身上。
霍嶷已经穿戴整齐,他叩门进来,站在澹台姮身后,二人都是一身紫色朝服,身影倒映在铜镜里,光影流转,衣冠煌煌,真好似一对璧人。
……澹台姮真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霍嶷虽然看起来斯文儒雅,但总归是杀人无数的政客,这样的人想要拉拢江湖无非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他只要别活撕了她,就算她澹台姮命大了。
正这么想着,霍嶷拉过她的手,那手上薄薄一层茧,干燥微凉的触感让澹台姮心中一颤。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澹台姮在心里咒骂自己不合时宜的大惊小怪,缓缓回握住了那只手。
翊王夫妇就这样牵着手上了马车,在宫道上颠簸了一阵,二人的手始终牵着,澹台姮也因此十分紧张,一路上梗着脖子没说话。
好不容易到了宫门口,澹台姮下意识甩了甩手,竟丝毫没甩开,她皱眉道:“王爷,这合礼数吗?”
霍嶷似乎也没想到礼数二字会从澹台姮嘴里蹦出来,他一愣,松开了手,道:“我疏忽了,姮儿所言甚是。”
澹台姮被这肉麻的称呼吓得飞一样逃出了轿厢,穿着小褂的内宦颠颠跑过来笑着道:“奴婢参见王爷、王妃,给王爷王妃道喜了!”
“咱们皇上刚下早朝,如今在殿里与阁老们议事,等王爷王妃走过去,保管就议得差不多了,必不会让您二位等太久。”内宦这话主要是冲着澹台姮说的,毕竟澹台姮是第一次进宫,对于宫里的一切都完全不熟悉。
澹台姮微笑点头,在霍嶷身后半步的位置,随着引路太监走在漫长而肃穆的宫道上,宫墙边上时有宫娥低着头小心行走。
“王妃娘娘初入宫闱,奴婢多嘴给您说说。咱们万岁爷啊,龙体……咳,这些年是清减了些,后宫里头呢,高位的主子娘娘也不多。皇后娘娘仙逝多年,凤位一直空悬。”那内宦明显得了授意,一边引路一边用澹台姮刚好能听见的声音说着话。
“如今统摄六宫、位份最高的,是住在景仁宫的陈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出身江南大族,最是贤德宽厚,深得皇上信重。膝下育有八皇子殿下,如今已封了韩王,单名一个嵩字,在宫外开府建衙了。”
金銮殿内,一片金色的龙袍盘踞在明堂之上,如同一只光彩黯淡的火凤。
那是迟暮的皇帝,他几乎老得奄奄一息,澹台姮生怕他下一口气便喘不上来,龙袍非但没有显出他的威严,却反倒显得他愈发形销骨立。
他身边正在研墨的是一个红袍绣金的明丽女子,云鬓高耸,珠环翠绕,虽然看不出她具体的品阶,但一打眼那贵气便扑面而来,想必是陈贵妃。
陈贵妃见霍嶷来了,也不躲避,只略略点头,霍嶷点头还礼。
夫妻二人上前向皇帝行了大礼,皇帝零零碎碎赏了一堆宝贝,贵妃也给澹台姮弄来了一些钗钗环环,仿佛把一整个首饰铺子都搬来了。
东西赏完了,年迈得几乎没有帝王之气的皇帝累得够呛,他伏在贵妃耳边说了两句话,陈贵妃立刻来了精神,仿佛被人打了一泵鸡血,她抬着下巴对翊王夫妻道:“陛下有旨,翊王聘妃,乃我朝佳话,为彰尔夫妻鹣鲽情深,琴瑟和鸣,特赐恩典:一月之后宫宴上,请二位新人合奏《凤求凰》,以娱圣心,也给这些没成婚的小辈们打个样儿!”
她言语亲昵,仿佛真的只是长辈对晚辈婚事美满的欣慰与打趣,眼神却锐利如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澹台姮内心一片哀嚎。
指望她这种五音不全的人会弹琴,不如指望猪会上树。
就在澹台姮气血翻涌,脸色微微发白之际,身侧的霍嶷却已上前一步,声音沉稳清朗,行礼道:
“儿臣谢父皇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