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1

“我不嫁!”

朔风吹沙成涛,澹台姮如小兽般的吼声显得格外明显。

她一身红衣,乌发仅用一根皮绳束成高马尾,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仿佛是一把出鞘的刀,直指她摇摇欲坠的父亲。

“姮儿!”澹台青用几乎哀求的口吻说,“爹知道委屈你了,可是……可是皇命难违啊!”

澹台青曾经也是威震江湖的“断岳刀”,然而如今武林势微,他高大的身躯也不得不佝偻下去,劝女儿嫁入王府以换取和平。

他向前一步,想要伸手触碰女儿的脸,却被澹台姮冷硬的眼神生生逼退了回去。

“皇命难违?”澹台姮反问道,“一道旨意,我就再也练不了刀了,这是什么道理?”

“是爹无能,可江湖势微,朝廷下纳质令,让你嫁给翊王霍嶷,抗旨不遵,就是给他们与江湖开战递了明晃晃的一把刀!你若嫁了、嫁了翊王……他位高权重,我们还能周旋一二!你懂不懂?”

“你想想盟里的这些人!老马夫沈伯,药庐的老孙,你的师兄弟,还有刚学会走路就追着你喊少主姐姐的小辈!上上下下几千条性命,你舍得弃他们于不顾吗?”

澹台青花白的鬓角格外刺眼,澹台姮却听不懂什么朝廷江湖。

她只知道,若是进了京城,她此生再也摸不到她的雁翎刀了。

“翊王霍嶷他是个什么人?他十三岁时冷宫失火,只有他一个人逃了出来,连他母亲都未能幸免!十五岁深入北狄,屠城数十万人,坊间提他的名字能止小儿夜啼,您让我嫁给这样的人,也不怕江湖人戳您脊梁骨啊!”

“周旋,爹,你信吗?”澹台姮的声音弱下来,“嫁入王府,我连刀都摸不到,就是俎上肉、笼中鸟,怎么周旋?”

“我豁出一条命倒也不怕,可摸不到刀于我而言,就是生不如死!”

她握刀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刀身微微嗡鸣,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冷,这种冷不是塞北的任何一缕风能比的。

就在这父女对峙,杀意与绝望攀升到顶点的时刻,“吱呀——哐当!”

木门毫无预兆地被推开,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风,裹挟着外面的声、光、热,无遮无拦地吹进来,直吹到澹台姮鬓边。

“大人!少主!别吵了,吃饭了!”管盟内所有炊事的张婶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带着塞北女人独有的爽利和浓浓的烟火气响了起来。

她胖乎乎的身影堵在门口,手里还拿着沾着面粉的擀面杖。她探着头,脸上带着明显的劝架式笑容。

一切似乎安静了,可很快却复又沸腾起来。

西边的演武场中,年轻弟子们整齐划一的呼喝声正次第响起。

“哈!”“嘿!”“破!”

每一声都带着泥土的腥和汗水的咸,她听了无数遍。

厨房飘来的气息更加浓郁,柴禾燃烧后特有的带着暖意的焦糊味和浓烈肉香混在一起,瞬间席卷了澹台姮的鼻腔。

远处山林里,倦鸟归巢,翅膀掠过林梢的扑簌声,彼此呼唤的、带着心安的啁啾声,甚至是山下居民区里的犬吠和母亲呼唤孩子归家的声音……

这熟悉的、平时从未留意的一切依稀可辨,属于她十九年来每个晨昏。澹台姮脑中一阵嗡鸣,似乎对上下几千口人终于有了一丝切切实实、可以捉摸的体会。

她能弃之不顾吗?

她能让全山河盟上上下下几千人,因为她抗旨不遵而死吗?

这个念头不再是父亲道德的拷问,而是切切实实从她脑海中冒出的想法。

澹台姮一时有些困惑,她微微张着嘴,浅棕色的瞳仁微微缩紧,呆愣地看向张婶和她身后的方向。

手中的雁翎刀几乎是她生命的全部重量,此刻竟第一次觉得远了,轻了。

难道这世上,真有比握紧这把刀、追求极致的刀道还重要的东西?

她下意识地抚摸着雁翎刀的乌木刀鞘,熟悉的触感传来,却失去了往日里让她镇定的力量,她紧紧皱眉道:“我……我嫁……”

出口的瞬间,仿佛抽空了她的全部力气。

澹台青猛地一颤,他惊喜不已,瞪大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语调里带着抓住救命稻草的快慰,又想到霍嶷那权倾朝野、生啖人肉的名声,不觉对女儿生出一丝心疼:

“姮儿,你说真的?”

看着父亲瞬间被点亮的眼睛,澹台姮心中的茫然瞬间被一种尖锐的自嘲所取代,她撇嘴道:“反正我不嫁你也会让我嫁的,不是吗?”

夜色沉沉。

澹台姮立于庭中,双手捧着她的雁翎刀。

刀身修长,削铁如泥,鲨鱼皮包裹的刀鞘在篝火幽微下泛着乌光。

雁翎刀并不算什么绝世神兵,却是陪着澹台姮走过半生的袍泽,寒光流转间,尽是她二十年的青葱岁月。

沉重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每一步都踏在人最柔软的心头肉上,澹台青的身影在火光中渐渐清晰。

他手中捧着一个狭长的乌木盒子,“姮儿,时间到了。”

澹台姮摇摇头,迈开脚步,一步步走向那棺材般的乌木盒子,轻轻将雁翎刀放入盒子中。

刀落在铺着红色绒布的匣底,没有一丝声响。

山河盟人爱刀如命,不到死时绝不封刀。

可澹台姮此番嫁入京城,若嫁的是寻常贩夫走卒,自然不必封刀,却偏偏嫁了个天潢贵胄,为表诚意,断没有不封刀的道理。

山河盟众人站在火光中一言不发,澹台青忽道:“姮儿,你怕吗?”

“封刀都不怕,”澹台姮平静地转过头,雁翎刀在乌木盒子中微微嗡鸣,“还怕他霍嶷吗?”

官道上。

车窗被厚厚的缠枝牡丹祥云纹锦缎帘幕遮挡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丝狭窄的缝隙,透进些微比发丝还纤细的光线。

车厢内铺着柔软的波斯地毯,燃着昂贵的紫铜暖炉,飘散着单调的熏香。

——她的刀不在身边。

驶进城中,街市中人来人往,澹台姮悄悄掀开帘子往外看,一眼看到了一个正在卖刀的男人。

他油腻打结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身前一块与衣服同样脏污的粗布,上面孤零零躺着一把刀。

那把刀与澹台姮的雁翎刀样式类似,尺寸稍小,那男人神经质地擦着刀,将那早已失去锋芒的刀硬生生擦出了亮光。

一个江湖刀客,只能靠出卖自己的伙伴来苟延度日。

这就是江湖势微吗?

澹台姮近些年协理盟务,的确发现许多账目亏空,可山河盟到底是武林第一门派。盟中刀客的生活多少还说得过去,没想到外面这些散修刀客的生活竟已落魄至此。

“吁——”

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缓缓停在路边的客栈旁边。

“贵人稍歇,小的给马饮点水,添点草料。”车夫的声音响起,带着卑微与讨好。

澹台姮没有回应,她的注意被客栈门口的酒肆里飘出来的声音吸引住了。

“嘿!听说没,城西刘大户家前些日子招护院,那叫一个热闹!”一个粗豪汉子眉飞色舞地冲同伴道,“报名的倒不少,什么神拳门飞腿帮都来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全被撂倒啦!最后挑中的还是人家府上原先那个衙役出身的老教头!稳当!”

同桌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子立刻接口道:“这有什么的?现在朝廷的鹰爪子越来越厉害,谁还吃他们舞刀弄枪那一套?说句不好听的,真遇上事还不如养两条狗好使!”

“去去去一边去!王妃娘娘的车驾也敢冲撞!”车夫挥着鞭子把聚堆的百姓赶走了,这几个散户一听说是王妃的车驾,都知道是翊王霍嶷娶的那个江湖刀客,一想到自己刚才还说江湖势力的坏话赶忙起身跑了,生怕贵人降罪。

车窗外,马蹄声沉重单调,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向晚,车轮的辘辘声终于止住了。

车停了。

帘外传来恭敬而压抑的通传声:“请王妃娘娘下轿——”

王妃娘娘。

澹台姮掀起眼帘,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暴戾,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所覆盖。

在那狭窄的车窗外,朱红森然,雉堞冰冷,无声地宣告着,她的牢笼,已历历在望。

澹台姮面无表情地被搀扶下车。

“奴婢等伺候娘娘更衣。”

暖阁内早已准备停当,侍女们无声地围拢上来,如同一群不知疲倦的工蚁,一层又一层令人眼花缭乱的华服被套了上来,每一层都缀满了珍珠和宝石,沉重异常。

沉重的点翠镶宝赤金头冠被稳稳箍在她发上,用无数金簪发钗牢牢固定住,紧绷得令头皮阵阵发麻。

脂粉毫不吝啬地涂在脸上,厚厚一层,盖住她因长途跋涉和内心煎熬而残留的疲惫。

一个侍女小心翼翼捧来一面镂花小铜镜,捧到澹台姮眼前,镜面冰冷如水,里面映出的女子,凤冠霞帔,珠围翠绕,那双眼睛却冷得可怕,如同被精心打扮的泥胎木偶,空洞而呆板。

“娘娘……您真美。”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响起,带着刻意的谄媚,试图打破这片死寂。

澹台姮浑身汗毛都要炸起来了,从前都是夸她的刀快,从没有人夸她脸长得好看。

她很想发火,然而目光扫过侍女们年轻而惶恐的脸,想到她们同样身不由己,又只能把怒吼生生咽了回去。

翊王府的婚礼盛大而喧嚣,尽显鲜花着锦的天家富贵,如同一场荒谬的幻梦。

王府内外处处张灯结彩,碗口粗的龙凤花烛在精雕细琢的鎏金烛台上熊熊燃烧,目之所及皆被红绸铺满。

昏黑的天空低低垂着,沉沉地压在金碧辉煌的王府上。澹台姮身上披挂着一堆花团锦簇、尚且带着熏炉余温的嫁衣,金线绣制、振翅欲飞的鸾凤在烛火映照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沉重的累丝点翠头冠箍在头上,如同笼中鸟被精心染就的翠羽。

她两手紧紧执着那柄象征着权力和矜持的团扇,严密地挡在脸前。

丝制的扇面十分轻薄,如同蝉翼,然而此刻,这柄小小的扇子却隔开了她和这个荒诞夜晚的唯一一丝联系。

喜婆和宾客的喧闹声纷杂不断,澹台姮被推搡着踏进洞房,足下的绣鞋底很薄,薄到她能清晰感受到脚下地砖的冷硬。

她从盖头底下举目四望,只有一个侍女困倦地在床边打瞌睡。

澹台姮认出这似乎就是那个叫她娘娘、夸她漂亮的侍女,她后来才知道,这个侍女叫小桃。

小桃被她裙裾拖地的沙沙声惊醒,赶紧立正站好,道:“呃……请您垫几口吃食,王爷那边宴席还长着……”

几个侍女面容冷淡地走进来,手脚麻利地在一张铺着红绸的小几上摆了两盏清粥小菜,菜肴的色泽在昏黑的房间中几乎看不见。

澹台姮也不含糊,从上花轿以来她粒米未进。

她看了那小菜几眼,再没有新嫁娘的半分矜持,猛地抬起手,像是丢什么秽物一样,发泄般地丢了一直挡在脸前的扇子。

那柄象征着矜持和权力的扇子被弃如敝屣,软软地从榻上滑下。

几个侍女无波无澜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没有新嫁娘的半分局促,澹台姮径直走到小几旁,连坐都没坐下。

她拿起筷子,动作大开大合,夹起一筷子菜便送入口中。

又端起那碗粥,仰头如牛饮烈酒般咕咚喝了一大口。

那姿态,那气度,大口吃菜大口喝粥,一如当年与江湖旧友在酒馆对饮一般豪放。

不到片刻功夫,面前便只剩下两个油亮的碗,几个侍女看呆了,直盯着澹台姮发亮的嘴唇。

死寂再次笼罩了洞房,只有澹台姮放下空碗时,碗底与小几碰撞的脆响。

“娘娘,”小桃像是被这声脆响叫回了魂,蹑手蹑脚从房门口回来,小声说道,“王爷来了!”

第三次被称娘娘,澹台姮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她有些哭笑不得,这称呼像一个精心编织的笼子,要将她一生囚困。

……而且不是说宴席还长着吗,怎么这就来了。

洞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没有任何通传。

一股裹挟着深秋寒露的冷风瞬间灌了进来。

一个高大挺拔、被烛火勾勒出的身影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他的步伐稳健有力,带着一种上位者的从容。

几乎在关门声响起的同时,澹台姮猛地抬手,一把掀开盖头。

眼前骤然一亮,一个男人的身影映入眼帘。

不得不承认,在大红喜服的映衬下,新郎官本就英俊的脸变得更加美如冠玉,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削。

翊王霍嶷。

当朝权倾天下的摄政王,也是朝廷中少有的亲近江湖的人。

“小白脸……”澹台姮腹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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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痴侠女嫁入王府后
连载中花三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