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车上,石旭泽撑着头,望着窗外车水马龙流动,头一次感觉到了自己与城市的格格不入。
城市的喧嚣与热闹,漫展签售的欢笑与热情,都显得遥远而陌生。
脸上浓妆带着的时间太长,泛出难耐的痛痒,只是程度远远比不上胸口被紧紧揪着的疼痛。
石旭泽第一次没有抬起手挠脸,也是第一次身边没有常姐或化妆师会把他不安分的手拍掉。
“把脸转过来吧。”
石旭泽恍然,依言转头,才发现姚颖墨不知何时拿出了一包卸妆棉放在腿上,目光温和地看着他。
他都没挠脸,她是怎么发现的呢?
“先把妆卸掉吧,你平常没化妆,皮肤受不了带妆这么久的。”
脖子都起了红疹,再不卸妆,明天肯定会烂脸。
石旭泽道了声谢,打开后座的桌子,又从椅子后的口袋里找出一面镜子,就这样对着镜子卸妆。
他用卸妆棉擦拭的动作非常专注,甚至力道有些过重,彷佛他要卸掉的不仅仅是脸上的妆容,还有曾经的那些天真和无忧无虑。
姚颖墨看得直皱眉头,干脆伸手一抓,握紧他的手腕阻止他继续糟蹋自己的脸。
“你会把自己脸上的皮也一起搓掉的。”姚颖墨轻叹,抽走他手上的那张卸妆棉,扔进车上的垃圾桶里,自己抽出一张新的卸妆棉,用正常的轻柔的动作,带着卸妆棉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我帮你吧。”
湿凉的感觉贴在肌肤上,缓慢轻柔,石旭泽垂眸,猝不及防望进姚颖墨柔和的视线。
他又一次给她添了麻烦,她却始终没有对他失去耐心。
“为什么?”他低声轻喃。
外头车声呼啸,姚颖墨没有听清,“嗯?”
石旭泽移开视线,“没什么。”
姚颖墨没再追问,伸出另一只手,捧着石旭泽侧脸固定住他,“别乱动。”
石旭泽确实没敢再动。
当他的脸上彻底清爽,车正好在小区门口停下。
姚颖墨将卸妆棉收回包里,石旭泽把镜子和桌子归位。
走在小区里,姚颖墨主动提议,“等下你来我家吧。”
石旭泽微愣。
“签了一整天,又赶去医院,你都整天没吃饭了。”姚颖墨顿了顿,“我也没吃,反正都要做夜宵,可以多做一份你的。”
白天签售时的亢奋,晚上在医院的紧绷,让他的肾上腺素持续处在一个极高的状态。
现在情绪慢慢回复,肠胃开始发出抗议声。
石旭泽尴尬地遮着胃,试图挡住咕咕作响的饥饿声。
耳畔传来姚颖墨的轻笑,石旭泽抿了抿唇,放弃挣扎,“好,谢谢。”
“吃汤面怎么样?”
“好。”
周裕本来已经睡了,只是一想到姚颖墨在医院,就辗转反侧,怎么样都睡不着。即使他知道姚颖墨并不是倒下的那个人,心中依然有股焦躁在噬咬,让他不得安宁。
于是当听见大门开启的声音,他就从床上爬起来换衣服。
走出房门,他没看见姚颖墨,只看见石旭泽坐在客厅,对着姚颖墨卸妆用的镜子拆耳环发饰。
厨房抽油烟机运转的声音持续响着,食材与热油碰撞滋滋作响,周裕的脚步顿了顿,转换前进的方向。
他刚走到厨房门口,姚颖墨听见动静就立刻回头,笑意浮上眉眼,“小裕,你还没睡?”
周裕的视线飘向姚颖墨正用大火翻炒的锅里,他吞了吞口水,“睡不着。”
姚颖墨眼角一弯,问:“那要一起吃点夜宵吗?”
周裕:“好。”
姚颖墨指向外面,“行,你也到外面等。”
周裕走回客厅,在离石旭泽最远的位置坐下。
他非常安静,连坐下时都没有让沙发发出一点动静,前两次见到石旭泽时会冒出的尖锐态度,也完全没有出现。
他就只是沉默地坐在旁边,不造成任何打扰。
姚颖墨端出三碗面的时候,石旭泽正好把身上零零碎碎的装饰都拆完装到一个透明袋子里。
“都来吃面吧。”
周裕和石旭泽面前各被放了一碗色彩丰富,令人食指大动的热汤面。
虽然是临时做的夜宵,姚颖墨却丝毫没有马虎。不仅特意炒了有菜有肉的丰富浇头,烫面条更是充满功夫,Q弹带劲。白色烟雾阵阵向上飘,带着鲜香扑鼻,让人心中的郁气不知不觉散去。
石旭泽用汤匙舀了一勺汤,稍微吹凉,再往嘴里送。
一口热汤下肚,石旭泽莫名地安定下来,又有了倾诉的**。
他一边用筷子将底下的面条翻上来,一边说:“小时候,我爸妈一直觉得我太爱说话,总是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就算骂我,也只能让我安静两三分钟,没多久我就又忍不住说话了。”
姚颖墨脑海里浮现了迷你版石旭泽摇头晃脑地跟在父母后面,小嘴巴不停开合的画面。不得不说,这个画面并不难想像出来,因为这和现在的他差异并不大。
“小学的时候,有部知名动画片要找小朋友做主角的配音员,我爸妈想着既然我爱说话就让我说个够,便把我送去参加甄选,我很幸运地正好是动画组想要的音色,性格也和主角很像,就试中音了。”
“也是缘份吧,那个时候老师刚创立新刃工作室,担任那部动画片的配音导演。配音的时候,老师是很严格的,并不会因为我是个孩子而对我放松,但他从来不会骂我,只会不厌其烦地和我讲解,然后让我重复一次又一次。”
“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也可能是我真的太爱说话了,竟然没有失去耐心,就这样在无数次的重复下,完成了那次的录音工作。录制完成后,老师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他学习,我点头了。之后一步一脚印,走到现在。”
“很多粉丝都以为,我是因为天赋,所以高中一出道就配主角,又因为实力过硬,迅速圈了一票粉丝,从此奠定配音圈顶流的地位。但其实在那之前,我已经做了很多年配音工作,只是年岁太小,用的是其他的名字,后来变声期过后,声线也不同了,才没被大家认出来。”
“我并不是天才,只是幸运地在很早的时候就认识老师,在老师的安排和保护下,成长得特别顺利。”
“如果不是老师,我也不会是湖光。”
石旭泽停顿了好半天,语带哽咽,“我从来没有想过,老师有一天会离开我。我以为他会一直做到退休,我都想好,等到那天,我要帮他办一个盛大的舞台,把整个圈子里的人都找来帮他庆祝。”
“但现在……都不可能了。”
周裕突然压着桌子站起,让姚颖墨和石旭泽都吓了一跳,原本烘托到泫然欲泣的氛围,一下子就被打断了。
姚颖墨瞪大双眼,惊疑不定地看着周裕,想弄清楚他究竟打算做什么。
石旭泽也将刚到嘴边的话吞回肚子里,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被周裕嫌吵,又或是被他认为是在给他姐姐添麻烦。
两人各怀心思,视线却都紧紧地跟着周裕,看着他走到客厅,在电视前面蹲下,打开电视柜,并从里面拿出一包抽纸。
姚颖墨这才注意到,餐桌上的抽纸只剩下薄薄的一层。
如果石旭泽说哭了,抽纸确实会不太够用。
抽纸被周裕一掌拍在石旭泽面前,那气势不像是见人落泪递纸安慰,更像是丢下一封挑战信。
只是他说出口的话出卖了他,也破坏他方才举动带来的酷帅形象,“你的面要坨了。”
“谢谢。”
被周裕这么一打岔,石旭泽原本积攒到一个高峰的情绪也没了,化为一声若有似无的,带点自嘲意味的轻笑。
他低下头,夹起一撮面条。
经过他的心声剖白和小插曲后,热汤的温度已经降低,温度降到适合石旭泽入口而不伤喉咙的程度。
面条比刚煮好时软了些,但还不至于坨,石旭泽其实挺喜欢这样的口感。
周裕不怕烫,也几乎没开口说话,石旭泽才刚要开始吃,他碗里已经空了。
拿抽纸已经是他能做到最大程度的关心,他没打算继续待在餐桌上听石旭泽地心路历程。
姚颖墨对石旭泽已经足够心软了,周裕不想也对他心软。
于是他和姚颖墨说一声,就回房继续睡了。
他离席的时候,石旭泽抬头看了一眼,又埋头继续吃面。
餐桌上只剩下他和姚颖墨两个人,他觑着姚颖墨的表情,决定把话说完。
“今天老师告诉我,他之所以安排我做配音导演,就是为了让我锻炼到能够接手工作室的程度。可是我太兴奋了,只想到我终于能主动选择做一部兆禾老师的IP,所以我从来没有细想过这当中的不对劲。去年年初老师才和我说,身为配导要有的统筹能力,我还有待加强,还没到做配导的时候。”
“我应该要从老师话里的矛盾发现不对劲的。”
石旭泽长长地叹了口气,汤碗升起的白烟随着轻轻晃动,就和他现在的心情一样没有支撑点,只能随风摆荡。
“但我答应老师了。”
“我答应老师会把满天星做到最好,接着迅速成长到能够接下工作室重担的样子,把老师的心血延续下去,然后壮大。”
石旭泽说到后面,已经不再哽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信念感,沉稳扎实地借着声音传递进在场听者的耳里。
姚颖墨看着他,觉得他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同了。
他一夕之间长大了,就和当年她与周裕一样。
但如果可以,没人想要经历。
姚颖墨对他笑了笑,“你会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