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 35 章

邵容有一瞬间茫然,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仿佛灵魂出窍,无意识喃喃着邵林肃的话:“下落不明?”

怎么会呢?

她还记得,自己离开泽山县时,小姑姑那双因噙着泪花格外明亮的双瞳,也记得亲戚们打趣小姑姑时,她双颊绯红的羞赧闪躲,算来距今才不过几个月,怎么就……

倏地,她咬紧了牙。

怎么不会!

她记得娘说丰郡天旱,也记得一路多少饿死渴死的尸体,更是知道丰郡大族占山圈湖,一掷千金的豪奢!

分明她也猜测过,如今世道仿佛东汉末年,乱世将起,可是……可是怎么此时此刻,这乱世先兆轻巧无声地应到她在乎的人身上,她才似方从梦中惊醒一般,茫然又痛苦呢?

她试图转动大脑,发出不知道什么意义的声音:“下落不明……未必、未必就是……”

“……小姑父呢?小姑父在哪里?”

她如梦初醒,忽地转身:“我去找小姑姑!”

邵林肃用力按住她的肩膀,将她转过来,用袖子轻柔而仔细将她满脸的泪水擦干净,只是擦了又流,最后任由邵容将脸埋进他的袖子里,不一会儿,胳膊上浸出一片湿热。

邵林肃的手一下一下轻柔地抚着邵容的背,嗓音低沉:“莫急,你的哥哥们都往泽山县去了,定能找回梦娘。”

的尸体。

未尽之语,实在说不出口,尽管所有人都知道,在这般情形之下,难有生机。

何况泽山县离上京并不很近,消息传来之时,早已过了许多天,即便当时侥幸逃生,也当有刘氏派人来报个平安。

半晌,邵容终于停止了抽泣,只是仍埋在袖间不肯抬头,邵林肃也只一下下抚着她,祖孙二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谁都没说话。

直到杨氏遣仆从让祖孙两准备吃饭,邵容才又从邵林肃怀中爬起来。

邵林肃命人打来一盆水,给邵容梳洗。

“你祖母这些日子伤心太过,一会儿你莫要惹她再落泪了。”

邵梦是杨氏的幺女,因想着大约是这辈子最后一个孩子,十分珍惜,自小便不假人手,事事亲自照料,比养之前的几个孩子更费心思,真真是她的心头肉。

“自消息传来,你祖母便没了精神头,时时发呆着落泪,哭到眼珠子通红都禁不住,好在你回来了,或能让她稍稍宽慰一些。”

邵容点头表示明白,对着镜子端详——因哭了一通,眼圈有些红,她拧了条冰凉的巾子,按在眼皮上敷了半晌,看着与平常差不多,才同邵林肃一同去吃饭。

吃饭间,祖孙二人如往常一般,边吃边拌嘴,勾得杨氏多说了好些话,一顿饭下来,杨氏总算提起些许精神。

饭后,杨氏问:“容娘方才回来,不若便在祖母这儿歇一晚?”

邵容道:“出宫前,陛下送了我好些东西,我先回去将这些东西归置了,明晚再来同祖母睡。”

听到邵容得了陛下赏赐,杨氏连连道好。

这么小点的人儿,一个人进宫去,真叫她日夜悬心,如今听到陛下赏赐,想来她在宫里的几日并不难过,这就很好。

既已说定邵容回去睡,待到天色半昏,杨氏丁点儿也不留邵容,毫不客气赶她回自己院子,免得天黑了摸黑回去,提着灯笼也容易摔跤。

邵容离去前,哀婉又可怜地缠着杨氏撒娇卖痴,勾勾缠缠,一副离不开杨氏的模样,哄得杨氏露出这些日子第一个笑脸,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出了邵林肃住的院子,邵容脸上笑容便落了下来,沉默着回到自己的住处。

回房前,她注意到邵明竹书房的灯已亮起,只是今日太晚,加上惊闻噩耗,她实在分不出心力再去与明竹叔谈论正事。

这一晚,她睡得不太好,频繁做梦,总在似睡非睡之间,到了丑时,就彻底睡不着了,心里烦闷,书也看不下去,便干脆对着烛火发呆。

次日一早,邵明竹还未跟她说丰郡乱象,便被她第一句话震惊了。

“你想去泽山县?”

邵明竹第一反应是不行。

丰郡如今大乱,泽山县虽然在丰郡边缘,并非贼子主力所在,只晃了一圈便转道了,却也造成了十分的混乱,岂不见刘氏作为泽山县大族,也在这些贼子手中吃了大亏,举族夹着尾巴去了交阳县避难?

容娘如今既是天子伴读,岂能轻易离京数日,天子这样年纪的孩童,不过十天半个月,就会把她忘之脑后了。

退一步来说,即便他同意邵容此行,她一个小孩儿,又能做什么呢?

“泽山县与交阳县毗邻,交郡交阳县因是平州治所,防守倍于别处,贼人因此忌惮,回转丰郡,然而贼军一路裹挟,浩浩荡荡,必滋骄心。届时平州军未必再震慑得了这些贼军。”

邵明竹悚然:“你是说,他们竟有胆子进攻交郡?”

不等邵容回答,他自己否定了:“不不,那些泥腿子,如何敢冒犯州牧?”

邵容语气平淡:“在泥腿子看来,州牧与收租的地主并无两样。”

更有甚者,在州牧与地主之间,或许更害怕地主豪绅呢。

邵明竹默然半晌,问:“你欲何为?”

他坐在椅子上,邵容站在他的书桌前,恰好与他平视,身量还未长成,她又能做什么?

尽管书房内只有叔侄二人,邵容还是尽量放轻了声音道:“保平州十年太平。”

一瞬间,仿佛凭空一股电流击中他,麻得他当场失态,打了个激灵。

他勉强自持,紧紧盯着邵容——面前的女童,面容稚嫩,神情却是极为沉静,半点没有这个年纪小童的跳脱轻浮。

邵明竹向来以为谶纬之术是各家为了扬名而编造流传的瞎话,此刻却不期然想起,小叔曾命人传出容娘乃是天人转世的传言。

真耶假耶?

心中尚存疑惑,身体却已坐得更加端正。

“你年不过六岁,高不过五尺,即便去了丰郡,又能做什么,竟敢夸口保平州十年太平。”

邵容一派从容:“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却是什么都没说。

邵明竹都有些气笑:“莫不是你还没想好怎么编,只先骗我送你去丰郡?”

邵容移步到桌边,轻轻给邵明竹添了茶,低眉顺眼道:“明竹叔,我已开始学习兵书。”

激将法就省了吧,没用。

邵明竹揉揉额头,无奈道:“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

方才被选为伴读,家族中人人都巴不得邵容跟幼帝形影不离,只盼望她更进一步,带邵氏一族成为外戚,鸡犬飞升。

君不见吴太尉当年也不过是个穷书生,家中抱着祖上传来的三两本破书,勉强抬一抬门楣,称一句寒门。

实则一家子饭都吃不起了,只是妹子生得好,入了先帝的眼,成了皇后,他也就成了如今大权在握的吴太尉。

邵氏岂不比当年一穷二白的吴太尉更有资格做外戚?

这样的想法回荡在每一个邵氏族人的心中,即便他尊父亲之命,屡屡令在上京的族人们谨言慎行,只是他管得住言行,却管不住一颗颗飘飘忽忽的心。

邵明竹不是第一天知道邵容不凡,从未将她作为普通小孩看待,只是个中夹杂着大多族人的想法,总是不免反复犹疑。

相处良久,邵容知他已心动,犹豫只是怕族人非议,当即放松下来,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悠悠问:“有一无名之村,成丁者百人,智者一而庸者九十九,叔叔以为,该是庸者从于智者,或是智者屈就庸人?”

邵容这话说得不客气极了,几乎是明明白白说,邵氏族中那些个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庸才,难道要她去屈就这些人吗?

邵明竹不悦:“族中尽皆是你长辈,无论你如何了得,也不该这般非议长辈。”

邵容不接他的话,另与邵明竹一问:“叔叔可知,五年来,圣朝经历了几次叛乱?”

邵容只说五年,邵明竹却是自发回忆起十数年来的局势,先帝在时,还能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光鲜,即便如此,也总有边将屡屡叛变,而朝廷对此却无力讨伐。

当时也有百姓起事,只是很快就被朝廷平定,并未引起多少人注意。

直到先帝病弱,局势越来越乱,至如今,许多州牧对朝廷只剩表面尊敬。

比如平州。

而各地叛乱……他在心里默默数了数,是越来越频繁的。

平州因有大族盘踞,还算安稳,一些更偏僻些的地方,几乎年年都要闹几次。

此次丰郡贼子举事,竟然杀了太守,实在是近年来平州最骇人听闻的一次叛乱了。

这么想着,他有些心惊。

此时,邵容又说:“叔叔,天子尚且年幼啊!”

他连像他父亲一样维持帝国表面荣光,尚且不能。

局势只会越来越糟。

此刻再回想邵容“保平州十年太平”之语,字字如重千钧,族人的些许微词,又算得了什么?

离开邵明竹的书房,邵容按着往日习惯读书练字,又加上刘将军私下教授她的一些简单有效的对战技巧,直到半下午,才踏着落日余晖去寻杨氏。

吃了饭,邵容休息在杨氏房里,她揽着杨氏的胳膊,却是与邵林肃说话:“祖父,我与明竹叔说好了,他给宫中请了假,明日派人送我去丰郡。”

老夫妻同时睁开眼睛,纷纷坐起来看向邵容。

邵林肃沉声道:“容娘,莫开玩笑。”

杨氏嘴一张,两行泪就簌簌往下流,再发不出半点声音,只紧紧抱住邵容。

邵容任她抱着,轻柔靠在她怀里,安慰道:“祖母别伤心,我一定把小姑姑找回来。”

杨氏泣不成声:“梦娘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若你再有个三长两短,叫祖母怎么活!”

邵容只道:“我只去泽山县看看情况,叛军早就离开泽山县,往东去了,我再带足人手,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这话说给鬼,鬼都不会相信。

杨氏只一味哭,她如今好似每天都有哭不完的事。

还是邵林肃拍拍她的肩膀,低声道:“一把年纪在小孙儿面前哭成这样,丢不丢人?”

杨氏哭声一顿,狠狠拍开邵林肃的手,憋着气用被子将自己埋起来。

邵林肃只问了一句:“你与明竹已经商定?”

邵容:“是。”

如此,便知邵容主意难改,他问:“一路如何安排?”

“明竹叔分出百人随我出发,一路走官道,快马加鞭,半月左右可至泽山县。”

听起来很靠谱,只是:“你身子吃得消么?”

她学马时间不长,便是让部曲带着她跑马,一天下来,身子骨也散架了。

邵容只说:“祖父放心,我不会逞强的。”

杨氏不知何时停止了抽泣,默不作声听祖孙两交谈,只听到邵林肃长叹一声,语气低微道:“你只过去看一眼就是,梦娘的下落……不必强求,务以自身为重。”

邵容应下,这场交谈才算结束。

次日天清气朗,邵容起床时,杨氏早已为她准备好了早饭与一路的干粮,瞧她憔悴神情,想是半夜睡不着,干脆起身张罗这些。

一路都走的是官道,加上她的部曲众多,倒是安安生生到了泽山县。

泽山县刘氏的祖宅,此刻似还停留在被贼人闯入门中的那一刻,门板上杂乱的脚印,被撞断的门栓,墙上杂乱的锄头大刀痕迹,还有被翻得满地都是的杂物,花坛边枯死的名花异草……

宅子里被潦草归置整理过,只是整理的人都不怎么用心,只挑拣着有价值的物件搬走,旁的杂物,仍是原样。

邵容记得小姑姑的新房在哪儿。

时隔数月,此刻置身于此,分明是两样景色,她却仿佛又看到了穿着嫁衣、含羞带怯的小姑姑。

她扫了一眼新房,当时满目都是好东西,如今空荡荡的,什么也不剩了,她转身出门:“你们先修整出几间院子,暂且在此歇脚,我去外面转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第 35 章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我以大力乱世称帝
连载中瀛洲仙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