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瑜不知不觉绷紧了脸，牙关也不自觉咬紧。
他举起弓，捏住箭，明明刚开始的时候，他还胜券在握，轻松写意地射出两箭，哪怕邵家娘子随后亦射中，他也不觉压力，然而此刻，他的手指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固定在箭尾，使得他迟迟无法射出这一箭。
所有人都在看他。
而他亦知，这一箭，他拖延太久。
心一横，他松了手指，眼神虚虚追着箭，心思却全然不在自己的箭上。
他在等另一支箭。
啪！
啪！
两支相邻的箭声相继响起，人群没有像之前那样叫号，反而一片寂静。
这样的寂静，确实唤回了赵瑜的心神。
他看向箭靶，死死盯着那支偏离靶心的箭。
那是他射出的箭。
远非他平日水准。
所有人都看着赵瑜。
赵瑜深吸了口气，挺直腰杆，再度从箭囊中取下最后一支箭，屏息凝神，许久……
中。
他没有再去看邵容的靶子，放下弓闷闷说：“是我输了。”
邵容箭术不弱与他，年纪比他小，却比他沉静得多，不必看靶子，他便知邵容绝不会如他一般，被情绪影响，这一局他确实输了。
邵容放下弓箭，没有什么客套话，只笑眯眯说了句“承让”，倒更合上赵瑜的脾气。
他生来就是直脑筋，莽脾气，若是邵容与他假兮兮地谦让，他反而心里腻歪。
邵容胜了。
小皇帝高兴极了，拽着张常侍的手，兴奋大喊：“好！”
邵容在皇帝、伴读及宫人们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小皇帝，一躬身，起身时，双眼亮如星子，问：“陛下可还满意臣的箭术？”
小皇帝早就看得激动万分，尤其是比到最后，赵瑜神情明显从轻松到焦躁，而邵容却是从头到尾的从容不迫，那种气场上的差距，深刻印在小皇帝心里。
他小跑到邵容面前，抓着她的手宣布：“朕封你为大将军！”
小皇帝刚刚启蒙，还不曾学过朝中官制，武将的职位，只知道一个大将军，便觉得可以封邵容为大将军。
可他这话一出，众人皆面色一变。
国朝大几十年不曾有过大将军了，就连皇帝的亲舅舅，也只能屈居太尉，陛下纵然是幼童，身份上却是再尊贵不过的天下共主，口含天宪，如今稀里糊涂说封邵容做大将军，传到外头，不知要起多少风浪。
邵容心中几番思量，她不是小皇帝这样不知事的幼童，且不论内里如何，大义上，皇帝是有权力封大将军的。
若求名分，她此刻便该欣然应下，再谋划一番，未必不能先当一个名义大将军。
可是这对她来说，却是弊大于利。
吴太尉当年想做大将军，让吴太后给先帝吹枕边风，却被朝中诸公以前朝旧例驳回，没道理这大将军之位，国舅做不得，她一个稚童却做得。
简直是把吴太尉的脸在鞋底板上狠狠摩擦。
再者，便是她说动家里花了十二分的力气，给她定下这大将军的名分，谁又会把她当一回事。
不如低调。
电光火石间，邵容收敛起得胜后的意气风发，略带几分腼腆，道：“臣微末伎俩，顶多只能得陛下一时喜欢，如何当得起大将军，待臣学成本领，必为陛下驱使。”
小皇帝歪头消化了一会儿，郑重道：“那你要学快点，等你学好本领，便来做朕的大将军！”
邵容自信道：“必不使陛下久等。”
如张常侍、周俊才之流，知晓其中厉害的，不由自主长舒了口气，终归没有将小儿皇帝的戏言砸实。
看邵容都顺眼了许多，难怪小皇帝对她格外另眼相看，人确实机灵。
比试没花费多长时间，既分胜负，课本该继续，刘将军却没有立刻开始讲课，反而对邵容与赵瑜道：“我看你二人拉二钧弓，皆有余力，不若再比一比力气。”
赵瑜立刻接在刘将军后面，拒绝道：“我在邵家娘子这个年纪，尚拉不开二钧弓，我看她尚有余力，便不自取其辱了。”
再比一次，他或许赢，或许输，可这与比箭是一个道理，他多大年纪，邵容多大年纪？
输了固然郁闷——他自幼在习武上展露天赋，家中长辈对他从来都是夸耀，以往更是打败许多比他大了好几岁的对手，因此，他在武艺这方面极其自信，可如今他成了空长好几岁却被打败的一方，才知这滋味有多难受。
但难受归难受，他自觉洒脱，不是输不起的人，也无需仗着年纪，再从力气上找场子，干脆利落地推了刘将军二次比试的提议。
刘将军心中遗憾，赵氏的郎君与邵氏的女郎，皆是他生平罕见的良才美玉，一时心痒，才想摸一摸二人的底子，只是不提周家，便是邵氏的女郎，也并非他想如何便能如何安排的人。
既被拒绝，他也没有坚持的意思，郑重神情，开始授课。
伴读们年纪稍大，刘将军问过六人的习武情况后，便开始给六人教授军礼。
此前单独给小皇帝授课时，没有伴读，便是宫中侍卫为陛下演示军礼，有时小皇帝看够了，他便会让侍卫跳军舞，如今有了伴读，自然是物尽其用，既完成了教学工作，又给小皇帝的武艺课增加了些许趣味。
果然，因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学习军中礼仪，又是孩童身板，不似常年操练的军士壮硕，模仿刘将军的动作时，显得格外滑稽，逗得小皇帝哈哈大笑。
孟五娘因此羞愤极了，越发放不开手脚，到最后干脆放弃了学习，只站到一边，看其他人练。
杨洛霞没有孟五娘的底气，她心里也不喜欢练这个，并不觉得这些东西对自己有用，只是她没有孟五娘的底气，性子也偏软，不敢学孟五娘，只得按下不喜，尽力模仿。
赵瑜自是学过，是几人中做得最有模有样的，加上他身量堪比成人，哪怕站到给他们示范的军士身旁，也毫不违和。
至于邵容与周俊才冯震三人，虽是初学，可在家中多少都学了些武艺，对肢体的掌控不弱，被点通关窍，练习了一下午，到下课时，皆已有模有样。
天色半昏，刘将军才宣告课程结束，众人四散。
第三日，邵容敏锐察觉到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宫人们窃窃私语的频率变高许多，但因宫人眉宇间不见忧愁，她判断约莫是上京之外的事，因影响不到她们，但又关系重大，只聊作谈资罢了。
她心里记下此事后，便不再思忖，一心学习。
知道具体发生何时，是在休沐日。
当日邵十七郎正好当值，便在宫门口多等了会儿，将她一并带回家中。
她与邵十七郎交谈过许多次，深知他不是沉默内向之人，这一路他却不怎么说话，只在刚见面时干巴巴问候她在宫中习惯与否。
邵容追问他也闭口不言。
观他神色沉重，应不是个好消息。
许是家中长辈特意嘱咐过他，不论邵容如何刺探，他都闷不吭声，仿佛变了个人。
马车径直驶入邵府之内，掀开帘子，邵容一抬头，整个人愣住原地。
只见同样休沐的邵林肃，含笑站在门口等她。
这不合礼数。
然而此刻邵容实在没有心情考虑什么礼数，她先十七郎一步，跳下马车，飞奔到邵林肃身旁。
“祖父……”
分别不过一旬，缘何祖父清瘦了这么多。
刚才见祖父伫立门前，身形一如往常笔直，一副却空空荡荡，看上去仿佛一根挂着衣裳的瘦竹竿。
邵林肃亲自扶了邵容，细细端详后松了口气，笑道：“看样子，这些日子你过得还不错。”
邵容笑了一下，挽着邵林肃往屋里走：“授课的博士学问极好，短短几日，我便受益匪浅，刘将军也爱惜我的天赋，指点了我许多，最重要的是，几位同窗中，陛下最喜爱我！”
她刻意扬起炫耀的语气，果然博得邵林肃开怀，哈哈大笑两声，连声道：“好好！”
入室内，见祖母鬓边银发倍增，神情比邵林肃还要憔悴，见邵容归家，强提起精神唤她来身边，招呼的话还未说完，两颗豆大的泪珠就滚落下来。
邵林肃对邵容取笑杨氏：“好些日子不见容娘，瞧把你祖母喜的。”
邵容又不是没长眼睛，祖母脸上哪里看得出喜色，她却是配合地滚进杨氏怀里，小夹子一般娇娇道：“祖母快别哭了，摸摸我，是不是胖了些？”
杨氏忙擦脸颊，爱怜地摸了摸邵容的婴儿肥，说得却是：“分明瘦了许多，是不是宫中饭菜不适口？”
邵容：……托在邵家村生活三年的福，完全治好了她的挑食，她现在吃嘛嘛香。
她支支吾吾道：“还好啦。”
杨氏只当她报喜不报忧，忙起身往外走：“你跟老头子聊会天，我去整些你爱吃的饭菜来，一会儿你多用些。”
邵容目送她匆匆忙忙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转弯时，隐约又见泪珠从面颊滚落。
她收起刻意扮娇的童稚笑容，沉默着与邵林肃对视。
半晌：“祖父，家中出了何事？”
“丰郡有逆贼举事，略过泽山县，你小姑姑……下落不明。”
邵容神色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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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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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