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说,“景砚,你没必要去的。杨家跟我们关系一般,你在家好好休息。”
他有些不高兴,“你去,我就去。或者,你宁愿要柳政陪你,也不要你的亲侄儿陪你。”
那时候柳政借着当过他历史老师的身份,开始明目张胆接近丁羽了,他看柳政特别不顺眼。
他以为这样可以骗过自己的私心。
在人群里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时,窒息感就像那一场场没尽头的蓝色冷雨。
龙城多雨,阴沉连绵,好像专为伤心人哭。
后来他明白,难怪她也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北方天天被阳光烘烤着的感觉,一定很棒很棒。
而此时,她朝他打开的大眼睛里沉沉叠叠着无尽的灰蓝,冷冰冰的再不若初见时的暖意。
他的心抽疼了一下。
他以为只是同命相怜。
他仍是只是远远地看着她,没有上前。
十岁的小姑娘比之前高了一点,可还是瘦巴巴的,长长的脖颈顶着个小包子脸,头发短短的只到耳下一小点,比她小时候还要短。
是不是没有妈妈的姑娘,长头发没人打理才剪得这么短?!
不知道旁边的小女孩说了什么,她冲上去推人,嘶吼,字不成句,一双小眉头扭成仇和苦。旁边大人轻松就把她攥开了,说着一堆道德表的话。而被推的另一个姑娘被母亲带走,错过他身边时,他听到那妇人说,“她都没妈了,你还跟她吵什么吵。小心给你外婆听到,她越是可怜,外婆就越疼她。到时候什么好东西都给她,你还有什么?会哭的孩子才有人疼,你要想要你外婆的东西,就要多学着点儿。”
可他看着那个小不点儿用力擦了眼泪,甩开所有人,跑开了。
他过去时,有男生给她递东西,纸巾,不要,水,不喝,一串道德表废话,什么人死不能复生,难过也没用,要听外婆的话……
这个死小孩不是别人,正是未来变成可怜妹控的杨书启。
他咳嗽一声,杨书启看到他,他那时又高又黑,理了个小刺头,眼神阴郁,直看了他几秒就把他吓跑了。
然后,他说,“哭什么哭,你妈不在了,你哭也没用。他们再欺负你,你就揍他们。揍不赢,那就拿东西砸他们。砸不过,那就去找大人,眼泪要流给能帮你的大人看,他们心疼你就可以为你出头。要是你外婆不为你出头,那就去找其他的叔叔伯伯阿姨,居委会大妈!”
他扳了块桔子塞过去,她看着他眼里都是陌生,好像完全不认得他了。
他说,“要我帮你揍他们吗?”
她似乎惊讶,问,“为什么?”
他说,“因为我拳头痒。”
她更惊讶了,“哥哥,打人是,是,不行的,会被关起来。”
他说,“我未成年,很快就会被放出来。”
她不哭了,吃了桔子,一下被酸得小脸皱成了小菊花儿,眼泪都流出来了。
他递上水,她喝了,他剖了一颗鸡蛋,她吃了。
但很快他就后悔了,是不是他给她补充的能量太多,在她母亲下葬时,她哭得那么厉害,吼得那么大声,打了来抓她的大人好几巴掌,踢到人脸,愤怒得像要毁掉天灭地。
||这不是我妈妈,这不是我妈妈。你们把我妈妈还回来,还回来,还我妈妈……
||你们杀了我妈妈,我要杀了你们,我恨你们,你们都是坏蛋,都是坏蛋。你们还我妈妈来,你们是坏蛋,我恨你们,我要杀了你们给我妈妈报仇,报仇,报仇……
那嘶裂的声音久久地在他耳里回荡,他握着拳任雨水模糊视线也没擦一下。
他有点羡慕她,她的母亲那么温柔那么爱她,她失去了母亲,但她还有母亲的爱。
他有什么呢?母亲是自杀的,他连报复的对象都没有。他能怪谁,怪卡车司机吗?现场勘察的结果,司机没有任何责任。他还得去跟人这道歉。
他没有上前,他站在远处,他只能看着她愤怒,崩溃,翻江倒海。
他太懦弱。
他连上前安慰她一句,或者抱一抱她的勇气都没有。
他手上没有糖,只有一包苦药。
他什么都不能给她。
她有长辈,有哥姐,有姨叔,她其实不需要他。
他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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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做什么?
这个问题,韩景砚想了很多年。
多年后,他也明白做为成年人的自私和孤执。他退伍后去做了最新的基因检测,他同样携带了那片有缺陷的基因,暴发几率比父亲低一倍,但也有几率。
他不想冒险,不想给悲剧一丝一毫暴发的机会。
他做了结扎。
这事只有当时带他的政委知道,政委找他谈话,他把基因检察报告给了政委,坚持做了手术。
不婚不育,悲剧就不会再发生了。
之后他去读大学,看到有关于基因缺陷症与生物医学最新研究报告的公开课,就去了。在那遇到了李伊辰,正好是基因专业,他主动与李伊辰交流,想要了解更多相关前沿知识,便互留联系方式,开始交往。
李伊辰出生医学世家,是父母娇养长大的独生女,外表温柔端庄,性格温和有礼。她的笑容很有感染力,只是她很少笑,她说要防晒防皱纹,总是笑得很矜持。
他们来往了一个学期后,很多人都认为他们是男女朋友了。
当他的一个室友提起时,他明确否定,他们并不是男女朋友,他只是向她讨教一些专业问题。
消息传到李伊辰那里时,她跑来哭着质问他,他很困扰。他并不打算谈恋爱,但她的眼泪让他无法安息。他考虑了一个寒假,小姨劝他试试看,他已经成年了,他有能力负责。
是的,他打扰了她一个学期,他得对她负责。
他向李伊辰坦白自己并无恋爱**,但若她愿意,他们可以试试看。李伊坦很意外,说她高中时谈过浅浅的恋爱,奇怪他这么帅这么有型的男生竟然从来没谈过。
他无法回应李伊辰这个问题,他不想向任何人谈及自己的父母,自己的成长。
他想,恋爱和婚姻一样,就是对另一半好就行。
开始李伊辰很高兴,他们一起听都感兴趣的公开课,吃饭时他举止绅士让她在朋友面前十分有面,开销、接送他都做到最好,节假日礼物从来不缺,都是他亲自选的,还征询过她的朋友关于她的喜好。
他为她做的一切,都像做专业课题一样,确立细则,依计划行事,万无一失。
她高兴,那么他就算尽责了。
除此外,其实他的时间很紧很忙,他在两年半时间就把大学四年的内容学完,又花一年多跟项目做出专利成果,拿到硕士学位。别人花六年的时间,他缩短到三年,他的时间是以30岁为倒数的,其实并没多少时间陪在李伊辰身边。
临到毕业时,他们的矛盾才真正爆发。
她看到他的“男朋友计划书”的内容,震惊无比。他向她解释清楚,她脸色难看得狠狠打了他一巴掌,跑掉。他带鲜花礼物向她赔礼,坦诚他的真实感受和道歉的诚意。
李伊辰哭着说,“你并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答应与我交往?”
他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什么叫喜欢。我小姨说,我可以试试跟你交往,也许就能明白。”
李伊辰,“那你看到我难过,会心疼不舍吗?”
他说,“……我觉得我没有负好责任,让你难过了,对不起。”
李伊辰,“所以你连对我连男性的**,也没有?”
他说,“恋爱计划,只是恋爱,我不想参杂其他内容。”
李伊辰又哭又笑,突然扑向他,“那你抱抱我,抱抱我,你对我真的连一点儿,一点想上我的**都没有吗?”
他只觉得那过于柔软得像没有骨头的触感,踩不到底的虚悬,本能抵触。他很清楚绝不可能碰她,绝不可能做那种不负责的事。他推开了她,只有对不起。
后来李伊辰妥协了,他不明白她为什么明明对他如此失望,还要继续这段关系。甚至还把他介绍给她的父母,让周人都以为他们是要毕业订婚的关系。
他私下与她沟通,她拒绝沟通。
直到毕业期,她要出国,她也希望他能跟她一起出国,还拿出他一直感兴趣的基因前沿项目吸引他,她家人帮她联系的学长正参与一个基因工程,她去了若面试成功就能加入小组,以她现在的成绩和论文水准,拿到OFFER几无悬念。
他拒绝了,因为他已经与官方有协议,龙城那边的机密项目他在假期已经加入了小组,京北这边的手续一办完就直接回去。
她哭着问他,“韩景砚,你现在有一点喜欢我吗?”
他看着她的泪颜,拿纸巾想为她拭擦,她躲开了,她大声质问,他无言以对。他曾试着劝说她,说她很美很优秀,也很善良很亲切,喜欢她的人非常多,她没有任何问题,是他不够好。
他的世界一片灰蓝,无光无色,单调得像只有黑白。他自从画上红色火焰照亮前路,蓝焰却狠狠压在红焰之上,吞噬所有靠近他的光明与热情。
他看着飞机起飞,他只能留在原地,也许在慢慢被那个黑洞吞噬前,他还能做一些对大家有用的事。
-
柳政从小黄屋离开,出来就看到了站在大树阴影里的身影。
“啧,站在这里干啥?要是想见,就去见见。”柳政微叹,“小唐她是个好女孩。就是分手了,你们也算是同事关系,关心一下曾经的下属,实属正常。”
韩景砚拧眉,没动。
柳政苦口婆心地劝合,这人不应不回,那骨子里的倔执让人无能为力。
两人正僵峙着,一人从远处小跑过来,正是孙耀阳。
孙耀阳紧张又慎重地问起唐朵的情况,“我今天去集团找唐工协调些项目上的细则,行政办说她请假。我过来时,巷口的派出所民警让我做拜访登记,还盘问了我好半晌的身份和社会关系,我出示了驾驶证、身份证还有工作牌,名片,他们做背调半个小时,才让我进来。”
“朵儿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韩总,柳老师,你们能跟我说明一下吗?一会儿见到朵儿,我怕惹到她不开心,也不利于她休养。”
柳政对这么妥帖的关照、细致,无话可说,只看向韩景砚。
韩景砚完全不想理会孙耀阳,神色冷冽,明显一副拒人于千里的态度。
孙耀阳吃到两人的软钉子也没变脸,只继续解释,句句都是为唐朵着想。
“韩总,我知道朵儿心里有你。但我不介意,我是真心喜欢她。我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朵儿分手,但看得出来你心里非常在意她的,也希望她在这个非常时刻,不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承受伤害或委屈。她与杨家的关系,我也不清楚,认识这么久以来也感觉得出,并不好。现在她遇到困难,更需要有人陪在身边。如果您是担心我趁虚而入的话,你大可亲自去安慰她,我想她心里是希望你能去的。”
“可是你又不愿亲自出面,宁愿她独自一人面对伤痛,就满足你那点私心的话,我也真是瞧不起你,朵儿喜欢你这种人是真不值。之前我还有所顾及,毕竟您的能力和人品都是业内公认的标杆,我对您是敬重的。朵儿会喜欢你,爱你,那是她有眼光。我也希望,朵儿的眼光并没有看错人。”
这一席话太过于敞亮,不得不让人另眼相待。
韩景砚看向孙耀阳,这个男人比他小三岁,也只比朵宝大三岁,据说这是男女年龄与阅历比例最好的搭配。男性普遍心智成熟度不如女性,三岁刚好弥补这个成熟度。
孙耀阳出生在幸福家庭,一路成长也顺风顺水,家教很好,人品有保障,情史也简单……这些在他接近唐朵时,韩景砚已经让朋友帮忙调查过。
孙耀阳条件极好,孙家父母了解唐朵身世经历也依然中意喜欢,一家三口都极有诚意接纳唐朵。这样的条件,不管换了哪个女孩子都无法拒绝。
韩景砚没有拒绝的理由,他的确自私,也卑鄙地希望她还能以单身的形式“属于他”,就如现在站在这里,即算看不到彼此,似乎也能心灵相寄。
“她昨晚被凶匪袭击,受了些皮外伤。当时凶匪开三辆车前后拦截她,截停之后跳车、砸车、破窗……”
孙耀阳听着简短的叙述,表情从最开始的诚挚变成震惊愤怒,拳头握在胸前,还回头看了眼派出所的方向。
柳政心中深深叹息,他私心里想阻止,他也喜欢唐朵那小姑娘啊,在长辈眼里,总还是自家的孩子更优秀,他们明明是相爱的。想他一个单相思,都能等到女神离异的机会,那姑娘明明等的人就在这里。
孙耀阳听完韩景砚的背书,直道,“韩总,谢谢你给我这些信息,我会小心跟朵儿沟通的。现在凶匪的背后主使还没抓到,朵儿身边不能没人。”
韩景砚,“我安排了保镖,可以24小时陪护。”
孙耀阳一怔,“女保镖?”
韩景砚,“是。前侦察队的优秀女兵。”
孙耀阳才松口气,“那就好。这方面,还是您更有权威。我家在局里也有些关系,我会跟我爸商量,让上头多重视重视,早日破案。”
韩景砚,“多谢。”
孙耀阳点点头,“那我先去看看朵儿,回头有什么新的案情信息,希望我们能共享。我这里有一个您的微信,可以随时联系您吗?”
韩景砚,“可以。”
孙耀阳,“也谢谢您。”
说完,孙耀阳走向巷尾的小黄屋,其实他也没那么大度。他想要共享案情的调查情况,因为韩景砚在官方的关系比他们孙家更深更广,他是真心敬重韩景砚。但做为情敌,他不会主动跟韩景砚共享唐朵的任何情况。
孙耀阳离开,柳政长长地叹了口气。
“景砚,如果你真需要,姨夫还可以再回去帮你盯着点儿。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难免……瓜田李下,惹人口舌。做为唐朵的长辈,我觉得……”
“姨父,不必了。我……”
韩景砚转身,以手就唇想要抑制冲涌而上的血气,眼前却是一黑,身形不受控制倒了下去。
柳政忙将人扶住,忙拔打军医院的急救电话。
那时,尖锐的急救铃响起时,远远传入小黄屋里。
唐朵正在厨房里给孙耀阳泡茶,她抬起头朝身后望,孙耀阳正依在门栏边与她说着工作上的事儿。
见她神色,孙耀阳问,“怎么了?你对外面的这种警报声,会好奇,想要围观?”
唐朵,“……”
孙耀阳是闲聊的口气,“其实小时候,我也是个小八卦,爱凑这种热闹。呵~~~可没少被我爷爷训,我爸直接抽条子,说我不专注……”
他很健谈。一个话头子,就能引出好多有趣的内容。跟这样的人相处,不会冷场,不用担心自己哪句话戳到对方心中的黑洞。孙耀阳是幸福家庭长大的孩子,生活事业情感都顺遂,心里没有什么碰不得的黑洞。
唐朵回忆,“如果我不专注的话,就会挨戒尺,杨家那个戒指有一尺宽,听说都用了超五代人,上面乌黑发亮,还有斑点。他们说,那是抽不孝子孙抽出血染上的血斑。还有人说,是抽死人染上的尸斑……”
孙耀阳,“……”
唐朵一笑,“抱歉,我好像在讲鬼故事。”
这些事儿,在成年人来看,其实就是个故事,可是在几岁孩子眼里,会变成一场终年难熬的噩梦。
孙耀阳忙摆手,安慰,但他没有经历过,说得多妥帖也只是说说而矣。
唐朵继续说,“大表哥杨书磊已经大了,陪我们被抽过一次,就出去住校读书,再不用回来受家罚。陈珏和杨书启被抽时,大姑和二婶婶就一直在旁边求。抽完了,就忙着给他们上药。我挨的算少的,但力度一样,很疼,我就握着掌心抓着膝盖,谁也不看。等到外祖母说可以走了,我就跑去隔壁王奶奶家,哭着讨玫瑰汤圆吃,有人跟我说,要哭给疼自己的人看。要是我提前哭了,他们也不会少打我一尺,但王奶奶会给我多加一个汤圆。呵~~~
别人都爱吃黑芝麻的,玫瑰的特别少,可是我很喜欢玫瑰那股香味儿……我妈妈从京北带回来的雪花膏,就是玫瑰香的,大姑和二婶婶都没有,可羡慕了……”
孙耀阳听着,能理解,但不知该怎么接才最好。
这些事听来气愤,已经是孩啼时代的事,气也没用。他打小也被严厉教养,也能感觉到长辈们的爱。这感觉,跟小唐朵的经历,感觉,明显是不一样的。
这聊天的气氛有点尴尬了,正好去送修车的陈桔回来了,唐朵便称想休息,送走了孙耀阳。
他们全程都没谈被袭击的事,气氛不该这样,也不知道为什么,唐朵觉得自己是有些坏,就是见不得阳光太过于灿烂纯粹,忍不住想要变污扭曲一下。
其实她也不是多敞亮的人,只是比韩景砚更擅长伪装吧!
唐朵很清楚对孙耀阳是种什么感觉,这就像孤单时,会将整个房间装满声音,电视音乐,搞得身边似乎很热闹。可是再热闹,也装填不了内心真正的空虚,只会将之扩大,映衬得那处宛如无法魇足的黑洞更冷森森、巨大无底。还不如清静些,人就慢慢变得无声,寡淡,有了距离感。
她已经经历过一个顾岩了,不想再糟蹋一个顾岩升级版的孙耀阳。两个人不合适,得找时间好好说清楚,省得浪费人家的时间。
她躺在单人按摩头等舱沙发里,拿起手机,看着狮子王的头像半晌。
终于点进去,发了条语音。
啊,要是不想听的话都不会消掉那个未听小红点。
那男人一个王者回避型,得把刀子怼到他眼前大概才会眨眨眼。
她迅速撤回语音,改成文字。
“韩景砚,你能不能别一副受害者有罪论的样子!”
不行,今天她特别不爽。
于是这句话,迅速霸屏,复制了百来条。
那时候,军医院里还在进行一场紧急抢救。微信消息静静躺在男人的衣兜里,不断跳出一条又条内容提示。
助理医师出来,愤愤道,“之前他已经很稳定了,突然跑出院,根本就是对自己的生命的不尊重!”
柳政和丁羽只能低头挨训。
“下次再这样,院长说就不接了。你们这就是在浪费公共医疗资源!”
“是是是,对不起,对不起。”
同来的丁凌看着父母的样子,心下叹气,偷看了眼自己的儿童手机正在录音的界面。回头又悄悄对着病床上已经脱险的人偷拍了好几张照片,全发了出去。
唐朵看到信息,立即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