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朵是在隔壁读小学,但母亲过逝后,她就开始逃学。
她逃得最远的那次是在母亲刚逝世后的头七,逃到国道上被秦露拣回去,被秦爸秦妈带着跟货车跑了一个月的货。
之后她也不想跑那么远了,三爷爷家的杨二哥就在隔壁中学上学,杨家三个哥哥待她极好,不像外婆家的表哥表姐欺负她或嘲讽她。于是她把逃学的目标点改到了隔壁中学里。
杨二哥也不会像本家表哥表姐爱对她说教,她逃过来,杨二哥第一次撞见时,就只是问她,是不是陈珏又在那边欺负她了,是不是学习枯躁无聊,就给她买好吃的,把她安排在体育馆玩。
那堵画着黑车飞焰图的老红砖墙,就在体育馆后面。
那时候她更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只依稀记得,杨二哥身边偶时出现的某个冷僻身影,那身影只是远远站着,沉默不语,与爱交流的杨二哥完全不搭调,她觉得那不是二哥的朋友,也不关注。
可当时光幕布被揭开,那些深藏在光后的阴影,原不是无关紧要,而是意想不到的温柔寄望。
唐朵问出心中所想,“柳老师,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始终不愿接受我?我都告诉过他,我不需要世俗的任何认可,我只是想陪着他,我不需要他任何回馈,只是他别总是把我推得远远的。”
“或者,他其实心里始终有个人,才不愿意我靠近他,我也认了。我懂这个感觉,我心里有他,我也不想再在别的男人身上浪费一点点时间。”
柳政失笑,“你觉得,他心里有别人?”
唐朵,“我刚来时,听说他不少花边新闻呢!姚姐和刘莹我知道,应该不是她们。赵雨菲是单相思,也许不算。不还有个大学时的初恋白月光吗?也许,他还等着人家回国……”这想法老套幼稚,可恋爱中的人幼稚一点不是很寻常?!
柳政起身自己续了水,回头时轻拍了下姑娘的头,道,“小唐,你不用这么没自信。据我所知,目前景砚就你一个。”
其实不仅目前,过去、未来都只有这姑娘走进过那孩子的心。
唐朵有些赌气,“一个吗?一个炮友而矣。他还可以有很多炮友,只要他愿意。”
柳政看着姑娘的模样,表情严肃,“小唐,别这么说自己,你对他没有信心?景砚的私生活其实很单调,交友关系除了同学和战友,前二十多年几乎没有异性。”
唐朵想到那个像棺材一样的黑白灰房子。
“女孩给他送健肾用品,他还愿意收,你是第一个。”肯定也是最后一个。
唐朵猛地拿杯捂脸,差点喷水,“我,我也就是,看广告被忽悠了。”
柳政放下杯,唐朵也抬起了眼。
柳政,“小唐,有些是景砚的私事,我们也不便越俎代庖说太多。就以我同为男性的立场,认识他也有十多年,据我的了解,可能他是受了些父母和亲友的影响。杨三爷应该跟你提过景砚父母的事。”
唐朵,“提过,我知道是他父亲英年早逝,母亲没熬住几年后自杀殉情。可我也不是他妈妈,不管发生什么,我也不会自杀殉情的。”
柳政摇头,“小唐,你的感情很纯真,这很难得,这是景砚的福气。只是景砚成长的过程比你想像的更艰难。”
“他父母是青梅竹马,两人都是非常优秀、温柔也坚韧,感情极好,很相爱。但韩修文的基因缺陷突然暴发后,为了治病,这个小小的三口之家经历了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旁人也只能得窥一二。丁翩翩,就是景砚的母亲,我妻子的大姐当年也是有名的美人兼才女,我们谁也想不到她会把自己逼上绝路。”
“在韩修文过逝后七年,丁翩翩也一直在调适心情,也曾在家人面前表明会恢复自我,好好把景砚培养长大。只是在七年时间里,她频繁自伤演变到自杀,也配合治疗看心理医生吃药,有几次被阿姨发现,还有几次是被景砚亲眼看到,强救回来。那时候,景砚已经在住校,在家时间不多。但这些事对一个才刚青春期的孩子来说,一次就很打击,不可谓不严重。景砚是什么感受,我们是难以想像……”
唐朵想起两人共眠时,有一回她醒得早,是被他梦呓中的惊喝吓醒的,她看他浑身紧绷,满额冷汗,表情痛苦愤怒,忙把他摇醒,他睁开眼时就流下泪,眼神空洞冷寂让她极担心。她亲亲他,抱着他,之后变会演变成一场过于激烈的□□,甚至她被弄疼哭求,他也不放过她。
柳政长叹,“也许他宁愿当个渣男,也不想你走上他母亲的路,对他念念不忘,难过半生。”
爱情其实并不怕小三背叛白月光朱砂痣,最怕的是生离死别,情深不寿。
真正的爱到极致,不是占有,是放手成全。
柳政对青春期的韩景砚了解不少,也佐证了赵雨菲事件的真相,提及韩景砚参军的事。
“当年他才16岁就想参军,我们不支持。他就自己跑去军队,队里有他外公的一些关系照顾他。当时我夫人的第一次婚姻也不圆满,怕把孩子逼急了出问题,就默许了。他去参军,不愿再待在学校,大概也与青春期异性情感萌动有关。他不搭理,也难免因为生得年轻帅气惹女生关注。赵雨菲的事他从不正面回应,还传出那么多流言,人言可畏,他想逃开,我们也都能理解。”
“后来他上大学交了正经女友,看起来相处还挺融洽,我们以为他慢慢从父母的阴影里走出来。可惜后来女孩要出国,他当时已经在电子对抗专业上取得不错的研究成果,官方内聘授衔,不能出国。他在集团挂职,只是一层对外身份的保护色。”
“再后来,姚惠出现,我夫人觉得景砚终于愿意接纳异性,还放心了一阵,没想转眼就分手。因为小姚,他背上个风流花名,从不澄清。我夫人给他介绍对象,他会去见见,再无下文。到了刘莹相亲这次,又传出他不婚不育。直到前不久他积劳成疾入了院,又不愿通知你,我们才发现他心理上的问题,或许比我们想像的都大。”
“唐朵,我说这些也不是要为他伤害你情感的行为脱罪洗白。只是觉得你有权知道这些真相。”
“我和夫人不爱干涉孩子人生选择,只是景砚性子孤执,我们就怕他执迷不悟,未来后悔,这算是一份来自长辈的私心吧!”
“对不起,给你造成困扰了。”
唐朵摇摇头,眼泪又掉下来,“没有,应该我谢谢你,柳老师。”
姑娘流着泪的小脸,却向柳政努力挤出笑。
柳政心中叹息,抽纸巾递上。
没人注意,旁边倒扣的手机显示着“正在通话中…”。
-
巷外的街边停车点,黑色轿车旁,穿着蓝色制服的邹哥正在翻看唐朵遇险时的一个视频,以及嫌疑犯的照片资料,脸色一瞬难看。
“狗日的东西!这个,这个小子,我看到过他。对对,没错,他是来咱们香柳巷蹲过点。该死!”
邹哥看完资料,向周旭和韩景砚表示会加强巡逻,便回去检察巷内的摄像头功能。
耳机里传出姑娘的声音,虽然看不到人,他也能想像她的眼神和表情。
她一定红着眼睛,鼻子周围一片小脸都染红,眼睛哭过后会显得特别大,双眼皮褶子重,但她习惯会鼓着腮帮子,就算委屈了,也带着股倔劲儿。
两人初见时,是在他母亲的葬礼上。那年他13岁,她大概刚上小学一年级,那天却是爬在母亲肩头,一副恹恹的样子。之后他在墙边听到有几个皮孩儿骂她“野种”、没爸爸的野孩子。
他听了眉头一皱,就朝那群孩子走了两步。也许是他脸色太阴沉,他知道自己的样子在同龄人眼中也是个“阴气森森的家伙”,那天又穿着黑色孝服、手戴白花,立即吓得那群孩子跑掉。
当时她蹲在地上,把自己抱成一团,抬眼看到他时,眼里也有恐惧不安。
他看了她一眼,就转身走掉了。
他知道自己不想在这么小的孩子眼里,看到厌恶恐惧,就迅速走开,看不见就不会在意。
他不知道,她用什么眼神看他的。但很快他知道了……
那时他向来祭拜的人向礼行得腰都发酸了,他也像是没感觉,姨妈和长辈都让他先去休息,因为他还是小孩子,他走出灵堂,手里在被小姨塞了个鸡蛋垫肚子,午间的席面要等到一个算好的时间才开。还有半小时。
突然,一道小身影从侧后方跑来,他回头,那身影立马急刹车,紧张地看着他。
他们足足瞪了十几秒,她才慢吞吞把紧帖在身侧的一只小手举起来,摊开掌心的那颗大白兔奶糖。
他没动。
她冲上前,将小手用力往他身上一摁,也不管他收不收,就调转头跑了回去,跑回了妈妈身边,双手抱住了她妈大腿。
那时候,他还记得,她的妈妈笑起来很温柔,抚着她的小脑袋低声哄着,“朵宝,你快看,哥哥收了你的糖了,你真棒!”
那颗用力埋在妈妈腰间的脑袋,只动了动,没有转回来。
他已经知道,她看他与别人是不同的。
那颗奶糖,他在晚上睡觉时,塞进了嘴里。
在那个漫长的、阴冷的祭日,他把感觉从失去母亲的状态里抽出来,一直像个旁观者,没有掉一滴眼泪。
旁人都说他脾气怪,阴沉,没心肝,白眼狼……总之,乡里乡亲的人来祭奠,什么奇怪的难听话都有。他左耳进,右耳出。人世炎凉,他在母亲自杀多次的来来去去间,早有品味。
要说唯一特别的,好像就只有那个小萝卜丁。
离开时,那么多要送行的人,他只记得她。
上车前,她突然又冲到他面前,在他看来时,一下抱住他,小声说,“哥哥,哥哥,你别难过,我把妈妈分给你。妈妈她会做超好吃的鸭脚螺丝煲,还有露水汤圆。我喜欢玉米,不喜欢大头丁,我们一起吃有甜甜玉米的露水汤圆,好不好?”
周人都笑了。
可惜她没听到他的答案。
他感觉到那股冲力,柔软带着股奶味儿的拥抱,太过深刻,深刻到他忽然忆起,打三岁时父亲病情暴发后,父母就再没有这样抱过他了。
突然触到这种温暖,烫得像带了尖刺,他只想将之推得远远的,远远的……他没资格,他其实很卑鄙,母亲走了,他却觉得松了口气,他的确像那些人说的,是个没情感的白眼狼。
…
父亲发病那天是半夜,阴雨绵绵,记忆都是灰蓝色调。
母亲尖叫,打电话,语无伦次,在屋子里来回奔跑……他站在走廊上,看着母亲的样子,心里很害怕,很不安,他不知道发生什么了,他想要母亲抱抱,他举起手,不断挥动,但母亲像是完全看不到他。
他想靠近,想抱住她,但她被他拌到,她喝了他一声。
他记不得她喝了他什么,是“走开”,“别闹”,或者是其他什么,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她表情狰狞,很可怕,他从未见过妈妈那个样子。
她不需要他。
连靠近都不行!
但之前他一直是被爱着宠着长大的,一次不行,他又尝试,他本能地觉得,只是妈妈没发现他害怕难过要抱抱,他要让她看到。
第二次,第三次……母亲终于不耐烦了,冲着他大吼,吓得他哇哇大哭起来。
他以为父亲会听到,父亲会来抱抱他,像以前一样,只要父亲开口,母亲都要听父亲的。
没机会了。
母亲背着父亲出门,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他被留在了偌大的屋子里。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天黑地冷,没人听到他的哭声,也没人在意他的害怕。
他哭睡着了,被饿醒了,只找到一点小饼干吃,他想喝水,但大水瓶放在高高的桌子上他够不着,也不搬不动,他到处找水,只能搬着小板凳,去开水龙头喝水……
水龙头拧得太紧,他使了好多使才打开,水一下开得太大,把他浑身都打湿了。
他喝了水,终于不渴了,就跑到阳台边看爸爸妈妈有没有回来。
他觉得冷,把打湿的衣服脱掉,但很快裤子也湿了。
他知道把尿尿拉在衣服上,爸爸妈妈会生气,他害怕,他不想再看到妈妈对自己吼,他悄悄把湿的衣服摊在地上,光着身子去接水喝,因为小饼干只有一点点,爸爸不让他多吃,每天都有定额。
多的饼干、糖果都锁在柜子里。大米不能吃,可以吃水果。
可是水果有皮,他不会开,只能慢慢啃掉皮,再吃里面的肉肉。
但不知为什么,吃了水果后,他肚子疼,他拉肚子了,拉在了身上,弄得屋子里都是,爸爸妈妈回来一定会很生气,他去拿扫帚想把东西扫干净,但情况更糟糕了。
那一天一夜的记忆,就是在恐惧,不安,做错事的纠结,又饿,又冷,肚子疼,交替反复中惶惶不安地渡过……
那天后,他病了,发烧,受惊,饥饿,爷奶照顾了他很长段时间。
他知道父母并不是故意要忽略他的,父亲想抱他,但母亲舍不得父亲“费力气”。
他被母亲提醒“你已经是大孩子了,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景砚长大了,要帮妈妈照顾爸爸”,“就算不能帮忙,也不要来添乱,你听不懂吗?!”。
到五岁,他学会了自己倒水,从花坛下拿钥匙开柜子吃饼干,削水果吃,代价是被开水烫到手起了一臂小水泡,疼得晚上睡不着不敢出声哭怕吵到本来就浅眠的父亲,饼干吃多了在上小学体检时查出营养不良,水果吃多了容易拉肚子,很长段时间不能吃,也不能喝牛奶,他长得比寻常小朋友都瘦小。
上学了,有了朋友,老师,他觉得一切都有了新的变化。
学校的亲子日,他拿回老师发的通知,盼望能借此机会,爸爸妈妈能陪他一起去一次学校,因为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他说他有的,他想让大家看看,他的爸爸妈妈有多好,小姨叔叔爷爷奶奶都说他的爸爸帅妈妈美。
一次就好。
那天在下雨~~~
爸爸精神难得很好,说一定要陪他去。他满心期待着向所有小朋友展示,只要这一次,就没人说他是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了,这很重要。
就这一次。
在半路上,爸爸突然发病,甚至还吐血了,血弄脏了妈妈特意换上的漂亮裙子,妈妈急着送爸爸去医院,上车时他站在车下,妈妈说不需要他跟,甚至埋怨地吼了他一声,“要不是你,今天你爸就能舒服地过一天”。
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天地都是灰蓝色的。
他觉得自己犯了滔天大罪,愧疚,后悔,震惊恐惧,无措……他好像是多余的,他不是爸爸妈妈的宝贝吗?他帮不上爸爸妈妈任何忙,他只会给他们带来麻烦,甚至让爸爸发病不舒服,让妈妈生气难过,他是多余的,他真没用……
亲子日算什么,爸爸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妈妈穿不穿漂亮裙子也没关系,只要她不冲他吼,不对他失望,还会叫他名字,就好了。
总比,被这样扔下的好。
“爸,妈……”他在雨里追着救护车跑啊跑,他什么都不要了,他只要爸妈还在身边就好,他们可以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要别扔下他。
别扔下他,别扔下他,别扔下他……他不想一个人,一个人好害怕……
灰蓝的天幕像一只巨大的鼎倒扣下,把他一个人闷在了鼎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只剩下母亲尖锐的指责声,和120急救车驶离的哨鸣。
他开始怕被注视,怕被提问,怕跟人交流说话。
他认真学习,不给爸妈添麻烦。
期末考那天,铃声一响,后座的张奕鸣突然踢了他凳子一下,吓得他当场尿失禁,瞬间传遍全班到全校,所有人都嘲笑他,张奕鸣带头孤立他。
学校通知家长来交涉,他一边希望看到母亲,一边又害怕,害怕看到母亲投来失望眼神,更害怕母亲忧郁扭曲的眼神里,完全没有自己的灰蓝色调,只有在父亲面前才会被点亮成桔色。来的是爷奶,他松口气,又失落,迷茫。
那个学期他考了全班第一,张奕鸣全班倒数第二。同学生日邀他参加,那天竟玩得很开心。但当他们送他回家时,距离家越近他越恐惧,越不想回到那个死气沉沉的家,他突然转身跑掉,引亲友寻找。他蹲在废弃的巨大水泥管里,像无人要的流浪猫狗,最后竟然是父亲找到他。
“景砚不怕,爸爸在这里。听说今天同学生日会,你玩得很开心。回头等你满七岁,爸妈爷奶外公小姨也给景砚开一个大大的生日PARTY,把你喜欢的小伙伴都请来。给我们景砚订一个三层大蛋糕……”
爸爸是最温柔的人,从来没有吼过他,可是他无法在父亲怀里放松,他怕母亲投来的目光。像被发现秘密的囚犯,终于面临枪绝的日子。
那次他病了很久,父母陪着他,向他道歉,他以为一切会有所变化,没想到父亲就在那年第一场冬雨落下时,阖然长逝。
父亲的笑容在记忆里愈发残忍,他想若父亲不是那么好,那么完美,人人称赞,也许母亲就没有那么痛苦。他扔下他们独自一人走掉,不知他们一直活在他亲手烹制的灼汤寒潭中,生不如死,身不由己。
父亲没了,母亲在追悼会上,数次哭昏死去。
他隔着人群看着所有人都去拉妈妈,他没有哭,他想把自己缩起来,他转头跑去了厕所。站在唯一的单人隔间里,浑身发冰,手、脚直抖,坐不了站不起,他蹲在地上用力抱着头,狠狠撞向肮脏的墙面。
墓地,父亲入敛当天,母亲突然跳进坑里,要割腕自杀。
现场一片混乱,他看着母亲痛苦的样子,没有反应,因为那一刹他是真的觉得,母亲与其活不如跟着父亲去了,也许她会更开心一些。不知谁狠拧了他一把,提醒他“赶紧救你妈呀”,他才恢复正常般,大号一声也扑进了坑里,抱着母亲嘶声相求。
后来母亲捧着他的脸,哭着说,“景砚,景砚,以后妈妈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那一刹,他觉得母亲又看到他了,母亲又需要他了,母亲又回来了。
然而从那天起,母亲就患上梦游症,深更半夜在屋子里游荡着,嘴里喃喃地念着父亲的名字。他惊恐地缩在门后看着,感觉像有一个鬼魂缠在母亲身边,不断招唤着她去找他。
“妈妈——”
母亲有衣角在阳台上晃荡,他尖叫,奔上前将人紧紧攥回。
看不到他不要紧,不需要他不要紧,不爱他也不要紧,但别抛下他,别留他一个人。
屋子里都是舒肝安神的中药味儿,浓郁得发苦,为了熬药他打坏了三个砂盅,谁能想到这是一个才小学二年级孩子的日常!
有时候觉得心里不畅,他也偷喝过那药,喝完之后嘴里苦得想吐,倒突然觉得心里平静了。
母亲看他被苦到的样子,笑了,第一次看到他笑了。
他开始在母亲面前故意出糗,耍宝,逗她开心。为讨她欢心,他偷摘了人家的玫瑰花给她做花瓣浴,满满一缸的水是他放的,母亲沉在缸底久久不起来,满缸的艳丽花瓣衬着她美丽苍白的脸,他太小了捞不起她,只能一边哭,一边一勺勺往外舀水……
街坊,邻里,亲友,甚至学校都在传母亲自杀是被他害的,他成了帮凶!指指点点,没完没了,张奕鸣带着一群臭小子围着他兴灾乐祸,骂他野种,灾星,孽子……
被抢救回来的母亲朝所有人砸东西,他的额头被嗑出血,血红一片里是母亲狰狞嘶吼埋怨,“为什么要救我,让我解脱了难道不好吗?我就要找到修文了,我找到修文了。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
梦镜破碎,三口之家的幸福假像再难拼凑起来。母亲不需要他,他的确是多余的,母亲只爱父亲,只需要父亲,父亲离开时嘴里叫的都是母亲的名字,对他只说了句“对不起,景砚,以后就拜托你照顾好妈妈。你是个男子汉!”。
他长大了,都比母亲高了,他应该照顾母亲,照顾这个家,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了,他应该支楞起来。叔叔们,舅舅们,大家都这么说,他是男子汉!
他问母亲,母亲只说,“小砚,你有你的人生。但妈妈只有你爸爸啊!”
他自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真的不该救母亲?母亲不爱他,只爱父亲,他强留着母亲是不是一种残忍自私?
“你妈根本不爱你,你回去干嘛!她死了不是更解脱,你也不用再受她折磨了!诺,抽一口,保管让你快乐似神仙。一切烦恼都没了。大人们都爱抽这个,有种的就来一口。”
张奕鸣把一盒白杆扔他面前,他一脚辗上去。
…
他不想上学,毫无食欲,喜欢喝苦药,喝的是母亲的药方,被爷奶看到后砸了罐子,抱着他痛哭自责,爷爷高血压病发,在院里住了好几天。
他休学了,表舅带他去军营跑圈儿,叔叔们都对他很好很好,那是他在灰蓝的童年里,唯一喘息的机会。他一个假期窜了个儿,拳头硬了,回校就把张奕鸣打缺了牙,调了班,没人再敢嘲笑他。
小姨担心他,带他看心理医生,他也不想跟医生聊天。
但有一日去医院时,小姨很高兴地跟他说,要带他去看一个刚出生的小妹妹。
那天,是他第一次跟唐朵见面。
那时候,她还没有名字,是后来他招她入集团时,小姨突然想起来提过一嘴,他才知道原来是她。
她被包在襁褓里,小小一只,还皱巴巴的并不好看,但小姨和她母亲都说以后长大了会是个小美人,要他以后当个好哥哥,带妹妹玩。
他心里不以为然,等这小肉团长大,他都读中学了,哪有时间带个小跟屁虫。
但她咿呀一声,小手攥住他一根手指就不松,他抽掉手指,她就瘪嘴哭,他把手指头塞过去让她抓着,她才安静下来。
长辈们都笑着调侃,说他们有缘。
他觉得大人就是瞎说,但他照顾了她一个下午,抱了她,给她喂奶,她拿脚丫子踢了他的脸。那个下午,他感受到被人需要,感觉很好很好,那种臭臭的奶香让他很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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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生活依然混乱,学业很差的张奕鸣纠结校外的混混经常拦路群殴他,他从没放心上,他有舅舅们教的功夫,打不过就跑。这样的游戏很危险,他乐此不疲。
他开始喜欢待在学校,听说中学实行住校制,学校有食堂,中午也不用再回家吃饭。
心里蠢蠢欲动,好像有个自由的声音在招呼他。他也跟所有人一样去新开的食堂凑热闹,给小姨打电话说想在学校吃午饭,为阿姨免去麻烦。
连载吃了一周的校园饭,他突然呕吐,拉肚子,发低烧。校方以为食堂饭菜出了问题,大力彻察,也没查出问题。他在校卫生室里吊水,也不想回家。
他已经变成了坏孩子,他在逃避照顾母亲的责任。
即使那时候他才小学五年级。但爷奶说他们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是家里的一个壮劳力了。他真是卑鄙自私,他想躲避家里那种压抑的死气,喜欢每天在阳光里打球,挥汗如雨,甚至跟张奕鸣斗殴,浑身刺痛的感觉,有活着的感觉。
没人能懂这种感觉,没人;没人能理解,谁会理解这种阴暗扭曲自私卑鄙愧疚快乐,它们见不得光,也不屑于被理解。
小升初后,很多人都住校。学校也给他留了床位,但他每晚都回家睡。
有一晚母亲夜里惊梦大叫,他怕她又自杀,她突然捧着他的脸叫出了父亲的名字,那个怀抱睽违已久,却让他窒息恐惧到极点。
“砚砚长大了,已经不需要我了。修文,我可以来找你了,你等着我,我就来了,就来了。”
他问,“妈妈,我是你儿子,你一点儿都不留恋吗?”
“儿子只是儿子,我是修文的妻子啊!男人和女人才是天生一对,孩子只是爱的延续。可是修文都不在了,我的爱都不在了,我要这个延续做什么!我不要,我只要修文你,我只要修文你……”
母亲眼神迷乱地抚着他的脸,又哭又笑。
他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他推开母亲,跑进了蓝雨里,跑回学校宿舍。很长时间也再不回家,他知道自己是个懦夫,他不是父亲,他没有父亲的温柔包容,他只是个自卑无能的小鬼。
那个家,不是家,那里不需要他,没人需要他……
某日回家时,他闻到空气里奇怪的烟味儿,在阳台边看到母亲蹲在角落里抽白杆烟,眼神迷蒙,表情放松,噙着难得的笑。
他冲上去摘了烟,质问烟是从哪里来的,母亲指了指他带回家的脏衣服。
他回校就把张奕鸣凑了一顿,没多久传出他早恋的事,赵雨菲自杀,他把张奕鸣差点打进ICU,张奕鸣转校离开。他进少管所待了一个月才出来。
13岁这年,清明前夕。
母亲笑着送他离开时说周末一起去探望父亲,他应下了,心无波澜。
下午还在上课时,突然班主任跑来教室对他说,他家里出事了,他就知道是母亲可能又自杀了,到医院后小姨红着眼,叔叔表舅们神色凝重。
急救室的临时停尸间里,白布下落出的那只右手,戴着婚戒。雪白的蕾丝裙角,滴着水。
从那之后,他脑海里总会反复出现母亲穿着白裙,在雨天里奔向阳光尽头的父亲的样子,她没有回过头,她被突然驶过的货车撞上,面目全非。
母亲下葬那天,他把父母的所有东西都烧掉了,他对小姨说,“妈妈和爸爸终于在一起了,她不会再半夜哭醒了。”
爱情若是美好,又何以让母亲活得这么痛苦?!
他不理解,也不想去探究。
15岁这年,小姨终于结婚了,嫁的是张家的继承人。他在婚宴上听旁人八卦说,张总的初恋是他母亲。但母亲大了张总好几岁,早就跟韩家少爷订了亲,根本没张总机会。现在他母亲死了,张总断了念想,只能退而求其次,娶了只有姐姐三分姿色的妹妹。还有人说,张总有个私生子,年纪跟他差不多,在结婚前偷偷被送走了。
他担心小姨被骗,一直悄悄观察张总,张总对小姨非常好,几乎寻不出什么问题,周人渐渐也觉得张总是真的爱小姨,那些传言都是空穴来风。
他也信以为真,去军营里过暑假,突然就接到电话通知说小姨流产。之后丁、张两家为了流产的事吵得不可开交,爆出张总在外面有女人,儿子只比他小一岁。很快小姨就离婚了,就算张总在民政局前下跪,在办政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也没挽回小姨去意已绝。
小姨说,她也没那么爱张总,以为张总更爱她,追了几年,她年纪也大了,才答应了。
他不解,问,“不爱的话,为什么您也这么难过?”
小姨有些惊讶他会问出这话,只说,“等你长大就懂了。”
真爱是苦,不爱也苦。
他不想懂,他不想碰爱情这种东西。
16岁这年,他跟小姨和爷奶倔气,坚持要去从军,但他还差2岁,这不合规矩。
他坚持,甚至以离家出走为要协,终于成功。
招兵时间在8月,他没想到在离开前,他又参加了人生中的第三场葬礼。
回忆还有一点点。
[捂脸偷看]小韩有点可怜,好在他已经长大了。[坏笑]长大以后,就有我们小朵朵了。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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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回忆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