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的辅导员很好,同学们也各有各的特色,氛围比在家里好太多了,但在阖家团圆的夜里她独自蜷缩在小床里,想的都是那个“家”。
孤单寂寞到了极点,失眠时她不是看书,就是不断画图。当二哥给她寄照片来时,那张她亲自拍了好几张的双焰黑车图一眼被她挑中,书里、笔盒里都放着。
看着看着,不知怎么的她就看上瘾了,看上瘾后某天开始她就不断临摹这幅画,像中魔了似的,一天一幅地画,连着画了两年,成了她的固定日常,只有画完这幅画后,她就能安然入睡。
那天她研究的课题又瓶颈了,为了放松大脑,就在自习室里画黑车。
他们的自习室配备很特别,喜欢什么就安置什么,她有一个完备的画架和整套专业级颜彩,有的在可以上下左右切换的移动黑板上做演算,还有一桌子全是机器人模型元件,更有高模大赛车场玩遥控卡丁车的,五花八门。
也不怪周旭初来时,大开眼界,直叹天才的世界难以理解,但瞧着就很精彩啊,还走不动道儿了,说自己不是天才也要多看看天才的世界,未来争取生一个小天才,从当下开始接受熏陶。就在窗外偷看,看到了正对着窗口的大画布上,那辆已经成形一多半的黑车飞焰图。
写累了几大黑板的一对男女生喝水休息,欣赏唐朵的画时,忍不住好奇。
男生最忍不住,“唐朵,你又画这幅,你不腻吗?好像你每次都画这张?!”他的专长是数学,数字敏感,图形一般。
女孩笑了,“笨蛋!不是好像啦,她天天画的都这一幅,没有一千也有五百张了!”
男生更好奇了,“唐朵,你在学达芬奇,画鸡蛋吗?”
女孩,“有可能!绘画也有技艺要求。”
男生凑近,歪头,正看,斜看,又摇头,“不,我觉得她技艺已经非常熟练了,这比例好准。”
女孩看看道,“也许她在找灵感。”
男生,“灵感?不该是创新吗?照着画一模一样的,能有啥灵感啊?”
到底不是一个兴趣方向,要解释容易变成对牛弹琴。以前唐朵都不解释,只闷头画自己的,懒得理他们。但这天似乎有些不同,她画完了黑车和焰火,背景的灰影还空着,便停下喝水,给两人解了惑。
“原来这画是画在一片灰色矮墙上的,比我还高,有这么宽。你们能想想,要画这么大一幅画,作者在这个过程中要耗费多少力气,要做出这样的构图,设计光影,甚至……我第二次去看的时候,是在早上太阳初升的时候,阳光从斜侧方打过来,那里是没有树,只有阳光,黑车就像是从黑暗里冲出来,一点点冲进阳光里……”
听讲的男孩女孩到此时,立即被吸引了。
唐朵的所有感官也完全沉浸在了第二面的震撼中,“我初次看到时,总觉得它待在灰墙里太冷,它是想冲进火焰里。可是火焰不该是红色的吗,为什么还会有一道蓝色的火焰。我每次画它,就在想为什么呢?”
“如果说红焰是生命血液的像征,那么蓝焰不是流火,更像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痛苦与快乐交织才是生命的真相。”
男孩问,“那黑车代表什么?”
唐朵说,“黑车就是我们自己啊!其实世界上是没有黑色的,黑白两色其实是光线强弱表现的状态。没有光的时候,它就是黑色,有光后就是白色。古人称的玄色,看起来像黑色,其实是多种颜色混和的结果,就像乌鸦的羽毛在强光之下不是黑,会泽射出五颜六色,称为玄光。”
“红蓝火焰宛如生命长河,我们在长河中奔驰从赤子之心,慢慢染上各种悲欢异色。”
“我们终其一生,都想满载热血豪情,想要冲出命运迷障和困境,无畏痛苦磨难,想要拥抱灿烂娇阳。人的生命里会容纳各种各样的悲欢离合,就如同玄色之中能折射出七彩一样。看起来是黑色的,其实内里蕴藏着丰富的生命力。”
女孩听到这里发出惊呼,“朵儿,你说得太棒了!难怪每次看到这幅画,会有一种很强的心灵冲击,但好像又少了点什么?”
唐朵抿抿唇,声音微沉,“这幅画也许并未完成。他当时,也许正处于命运交割之处,痛苦也热烈,他想冲破命运的缴杀,他热爱生命,他不想沉溺在那片灰冷之中。他渴望阳光的温暖,渴望救赎。但真正能救赎自己的只有他自己。所以红蓝火焰横贯整个车身,冲破画框,那也是他发出的呐喊吧!”
“他强大,又美丽!”
这幅画成为当时同样迷茫不安的她的灵魂指引,每画一次,似乎她就没那么害怕了。会觉得,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跟自己一样,正在努力跋涉命运山海,就没那么孤单了。
若是有一天,能见到画的原主人,她会跟他说一声,谢谢你!
…
她长大了,她冲出了自己命运的窠臼,她遇到了他,他们有了那么多甜蜜热烈火纠缠,她却不知道他仍被命运的烈焰撕扯。
她不了解他,他不需要她,不知道该如何拯救自己的爱人。
她后怕,惶惑,难过,不安。
-
警察局
人一走,周旭就给韩景砚打电话报告。
韩景砚劈头就问,“她出来时为什么在哭,她做噩梦了,还是你又跟她谈案情,她被你吓哭了?”
这一堆指控让周旭直瘪嘴,把吃饭聊天的过程抖落出来,努力洗白,“你可别老指我。我好歹也是正经人,明明认识要骗人家不认识,我良心也过不去。我咋知道你家姑娘这记忆力那么好,连我当天穿的什么衣服都记得清清楚楚啊?”
“至于她为什么哭,隔天你突然说你有事儿办,还不让我跟,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我还想问你,是不是你跑去招惹了人家小姑娘,始乱终弃?啊,不对,姑娘说她当时才16,还是未成年。”
“韩景砚,你给我老实交待,你有没有胡乱散发你的妖男魅力?”
韩景砚,“没有!”
周旭,“啧,怎么你们连否认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韩景砚,“只聊了这件事,她就哭着跑出来了?”
周旭,“还没聊完呢!我问她,是不是隔天见了你,她说没有。那你说,那天你到底跑哪儿去了,才害得人家小姑娘一提起来,就伤心落泪的?这该你做检察啊,怎么还怪我头上了?”
电话被挂断,周旭瞪着手机想拔回去,就被同事叫回去审人了。
韩景砚看着路前方的车,脑海中也回忆起那年……
他16岁参军,本想一直待在军队,但小姨再嫁柳政,又有了当当,他毅然提前退伍回龙城,帮小姨带当当,同时复习考上最好的IT专业,又拜名师参与了集团的重要系统升级项目。
22岁这年他在京北高校进修,他为集团生产线更新升级的问题,从龙城回京北找外公曾经的老上级华老求教。刚好周旭也要到京北出差,两战友一起上路,顺便叙旧。
那天去人大,也是听说华老在人大做名誉教授,但那天华老不在,他说想在校园里走走,周旭以为他是想回忆学生时光,他也没想到只是随便走走,就能见到唐朵。
他当初最后一次见她,就是在16岁参军前,小姑娘失去母亲的追悼会上。六年多未见,小姑娘长了些个儿,但在几个北方同学面前小小一只,一头长发高高束起个马尾。还是个小圆脸,比起小时候出落了一些,眼睛格外有神。
他一眼就看出,那幅黑车焰火图是他在校庆时,美化龙城一中旧墙时画的。旧墙位置有点偏,只在揭幕时火了一下,之后大家习以为常不再关注。更不会有人记得,他画这幅画时,双亲已不再。父亲留下了未尽的事业蓝图,众人都唏嘘,觉得后继无人了。母亲的家族还在闹幺蛾子,想要瓜分母亲名下股份,小姨一人顶住压力要把股份过到他的名下,就有亲戚借着机会靠近他,给他下套、洗脑。
他幼时的成长经历本就灰暗,不堪其扰,还跟张奕鸣私斗不少,所有的心境与情感都不自觉投射到这幅画的设计中。他从不认为,真正有人能体会画中的情绪,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凭着感觉挥毫泼墨,用了三天两夜画完九成。
||我第二次去看的时候,是在早上太阳初升的时候,阳光从斜侧方打过来,那里是没有树的,只有阳光,黑车就像是从黑暗里冲出来,一点点冲进阳光里……
揭幕那天,的确阳光正好,他还记得同学老师们发出的惊艳低呼声。
但当已经是成年人的他背身站在窗边,听着女孩稚气清晰的声音,心中山海蓦然震荡。
||黑车就是我们自己啊!
||就如同玄色之中能折射出七彩一样。看起来是黑色的,其实内里蕴藏着丰富的生命力。
她的解释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但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是真正揭开他心中那块阴沉幕布,幕下的风林火山被彻底唤醒。在听到第一句时,他就无法再正视那张稚气的小脸,像是怕被阳光照到的阴暗生物,惶恐自卑,又贪婪不舍。
||这幅画也许并未完成。他当时,也许正处于命运交割之处,痛苦也热烈,他想冲破命运的缴杀,他热爱生命,他不想沉溺在那片灰冷之中。他渴望阳光的温暖,渴望救赎。但真正能救赎自己的只有他自己。所以红蓝火焰横贯整个车身,冲破画框,那也是他发出的呐喊吧!
||他强大,又美丽!
这一刹他觉得荒谬,他画这画时,根本没想这么多。
心中的山海似乎呜鸣,风云呼啸仿佛要挣出心房,像要冲到她面前告诉她,她说的没错,那就是他。
可他并不强大,也不美丽,他不想让这么纯真的眼睛看到满是污秽的自己,他握着拳在最后一刻逃走。
同住一间房,周旭不知他那晚彻夜难眠,半梦半醒间穿梭在他与她相见的两个葬礼上。
实在可笑,他与她的牵系竟然是两场痛心半生的葬礼,可他完全不想以此做为两人的联系,他思虑一整晚后,想再见她一面。
隔日他独自去了人大,是在教习室里看到下课后还一直伏案苦思的她。
那么小的姑娘,面前摆着的却是研究生才用看的书,冥思苦想,一副被难倒的模样,跟她头日在画作上畅意挥毫的潇洒大不同。
他舍不得打扰她,直到她被同学叫走,他才看了看正在苦恼的东西,正是他已经进修完的内容,只是他主修的辅助赛道。他看了看姑娘的思路,有些惊为天人,便把自己的一些想法,添了上去,还打了个问号,让她自己回来再思考。
当时临近饭点,教室里没人,他做完标记离开,也无人得见。
也因为这几笔,他突然想到了华佬的专业方向与小姑娘的有异曲同工之妙,便决定向华佬举荐,劝说收其为弟子。这样,姑娘未来在学业上也有人保架护航,对她的发展有利无害。
为此他在京北多待了一周时间,就为了运作这件事。华佬做为人大重要的荣誉教授之一,本来早就不收弟子了,后来看了唐朵的资料和专研成果后,又面谈了两次,便欣然收其为徒。
拜师时,举行的是古礼。
他在屋外看着姑娘叩头、敬茶,一举一动,都极有章法。
在场好几位华佬的弟子,都能当唐朵爷爷的师兄师姐们,对这个小师妹都十分好奇欣赏。
他没露面,提前离开了。
华老也顺了他的心意,没有提他的存在。
他只希望,小姑娘已经长大,他没必要去打扰她的生活,她非常优秀聪慧,心性强韧,未来会拥有自己的一片天空。他只需要远远守护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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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医院,黑车停在路边,并无人下车。
女司机瞄了眼旁边双眼紧阖的韩景砚,拿出手机划拉起来,打发时间。
突然一声震动响起,是韩景砚的电话。
他睁开眼,看到屏幕跳出久违的小黄鸭头像,手指微抖。
女司机忍不住问,“队长,你咱不接?是那姑娘打的吗?要不,我现在就过去?我这前没跟您说,其实我最近也在进修心理学相关知识,对于收理疏导,PTSD等等都有一些心得。”
韩景砚没看女司机,只道,“你是来当保镖,没让你做心理医生。没有专业知识,不要瞎给人做疏导。”
女司机愣了下,尴尬地应了声,“哦!”
电话还是没接。
随之而来的就是一连串的微信,一句接一句的质问,直叩心门。
比起接这些信息,他更想看看她,抱抱她,但不行。
他按灭了手机,闭眼深呼吸,哑声道,“抱歉,小桔,刚才我口气太重。现在医院人多,帮我去去看看她。”
女司机利落应下,“好。”下车时,伸手拍了拍韩景砚的肩头,大步跑进了医院大门。
稍后,女司机找到正排队检察的唐朵,自我介绍。
“我是局里派来的实习警员,受命来担任唐工的安全员。给您当司机,随行,保镖。要是您觉得不方便,我也可以隐身,不打扰你生活。主要还是目前案子艰巨,上头怕您再受袭,安全起间,让我来保护您。”
唐朵眨眨眼,觉得意外。这位比她高了半个头,看起来一脸飒爽的小姐姐,身形精干,剪了个小男式头,不说话真会让人误会是个男孩子呢!肤色深,微红,像海边渔民常年晒成的棕红肤,很有辨识度。
“我叫陈桔,你叫我桔子就行。”
“耳东陈,桔是……那个?”唐朵指指旁边大爷提着一袋黄橙橙的桔子。
陈桔点点头“嗯,沃柑,算是半个祖宗。”
唐朵终于露出一丝笑,“桔子,谢谢你!”
陈桔被姑娘漂亮的笑脸弄热了脸,抠头,“小唐工你别这么客气。对了,你那辆小黄鸭,可以交给我,我保管三天内给你修好,完好如初。嘻嘻,说真的,我也挺喜欢改装车的。听说您那车还在海城改装车大赛上得了大奖,真是牛!”
两姑娘都是直爽人,很快就熟了起来。
空档时,陈桔给出钱的大老板打视频,“队长,小唐工刚进去。看她的状态,似乎还比较稳定。就是……一直看着手机,哭。”
韩景砚蹙着眉,“她眼睛不好,你分散下她的注意力,别让她老盯着手机哭。”
陈桔冷汗,“队长,你这要求有点难啊。我也没谈过恋爱,哦不,谈过我顶多会哄男生,女孩子,我连自己都不哄的。”
韩景砚无语,一手用力压着阴疼的眉骨,余光里都是手机上一串串的信息。
小黄人:韩景砚,你在哪儿?
小黄人: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小黄人:我有话要跟你说。
小黄人:韩景砚,我要跟你说话。
小黄人:你如果不想我再冲去你家等你,去找丁董,去军医院,惊动更多的人,其实我三爷爷,就回信。
小黄人:愤怒.JPG
小黄人:我想见你。
小黄人:我就想看看你。
小黄人:暴哭.JPG
他握着手机,重重地靠进身后皮椅,额角的疼大网般散开,青筋浮突,手指微颤。
车内空调开得极大。
车外盛夏艳阳张狂,蝉声齐鸣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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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朵在外科清理伤口时,医生小声询问她伤势来由,还提醒说可以帮忙报警。唐朵知道,在他们办公桌下,都有隐蔽的报警按钮,按下后医院常驻片警在三分钟内就能赶到。
陈桔忙解释,拿出了局里出具的报案资料拍照,还有案情负责人的警号及报警热线。
出来后,还有几项检察,都被唐朵拒绝了。
“我今年这检察已经做了两**的了,再做下去,我怕体检过度,遭辐射污染。”
柳政点头,很清楚那两**的从何而来。
陈桔小声问,“那两**的,都检察了哪些内容,我能看看吗?”
她领了不低的薪水,照顾的又是战友的宝贝疙瘩,想想那人想来也来不了的样子,她更得仔细些才对得起对方交付的信任。
唐朵看看陈桔,声音低了下去,“你可以问下你的雇主,他都知道。”
陈桔表情差点开裂,“……”
她顿了下怕多说多错,但一想又不对,忙又一番解释。
唐朵其实只是诈一下,没想到一诈就诈出来了。
陈桔在唐朵的眼神下,嘴巴还溜着,心里已经发毛了。直觉已经露馅儿,暗叹不愧是队长相中的伴侣,敏锐度都一个级别的啊!可怕!
唐朵等陈桔编完了,只问,“是他送你来的吗?你犹豫超过一秒了,那就是了。”
陈桔,“你……你是不是……”
唐朵一笑,水红的眼角看得陈桔心更虚,“我是猜的。你也别紧张,也许是……一种爱人的直觉吧!”
爱人!
陈桔咽了咽口水,同情又为难。
唐朵看出她的纠结,“算啦!他有多固执我知道,我不为难你。”
之后,陈桔被唐朵支去修车,借口是有柳政送她回家,家那边的片警肯定也收到警示消息,邹哥都在手机上询问她情况,有这么多人照应着,陈桔离开一时也关系不大。之前周旭透露了一些初步审核得到的信息,说动手的幕后指使人不是真的想携人,更多是想恐吓报复,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犯案。
唐朵请柳政进屋一座,斟了上好的茶。
柳政喝了一口,不由笑道,“这茶,你是不是之前送给景砚,他拿回来说是朋友孝敬我的。说起来,要是你再晚走一年,就真得叫我一声柳老师了。”
唐朵不解,“柳老师?”
柳政道,“我在景砚他们中学工作过几年,当过景砚的历史老师,兼班主任。那时,景砚失去双亲,状态不太好,我这个做班主任的帮他赔礼道歉不知多少次,有几次还被打碎两副眼镜。景砚小姨,就是我的夫人,常来学校与我交流,可没少为景砚的中二热血头疼。”
“那时候,你就在隔壁附小读小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