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芸生沉默地穿过那一楼大厅,对前台程序化的问好充耳不闻。他径直走上二楼,皮鞋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发出清晰的踏声。
到二楼走廊尽头的那间鉴定室,他开门进去。
室内的光线偏暗,只有桌上那盏台灯亮着。他脱下身上的黑色风衣,随手搭在旁边那张空的椅背上,露出里面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
吴愚正趴在桌上睡觉,沉重的呼吸里还有断断续续的鼾声传来。
“吴愚”傅芸生喊他,手指关节用力低扣在那张四方桌上。
清脆的咚咚声好似惊雷,吴愚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身体也下意识地抖动,他迷茫地抬起头,不确定的看着那把他喊起来的人。迷离的视线逐渐聚焦,他看到傅芸生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顿时惊愕一下。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慌乱,他着急站起来,双手不自觉地在身前来回揉搓,眼神闪躲,充满局促和尴尬。
“傅,傅先生,您今天怎么来了?”吴愚忐忑的声音中带着刚睡醒时的沙哑和有点紧张的颤抖。
“你不希望我来?”傅芸生反问。
轻飘飘的一句,却让吴愚不受控制地抖了下身体,他连忙挤出一个近似讨好的笑容,脸颊的肌肉也因为尴尬而有些僵硬。
吴愚摆手,“我没什么意思,我就是,就是有点意外,傅先生您快请坐”
傅芸生瞥了他一眼,眼里的审视和不耐并没减少,他没有坐下,而是直接切入正题,“最近几天有没有收到什么好货?”
“有的有的”吴愚马上抓住机会,连忙对他说,“刚收了几件就在里面那个房间,品相都不错,我带您去看看”
“嗯”傅芸生应着,没有多余的废话。
吴愚赶紧把人带到里面的房间,内间的光线明显是比外面要亮堂很多,在这个几乎没有阴影的透明环境里,几个垒高的玻璃展示柜立在墙边,从唐三彩到青铜器,从名家字画到战国钱币,房间中央,那张铺着黑色绒布的展示台上,放着几件他刚拿出来的瓷器。
“傅先生您看,这几件都是这礼拜刚收上来的”吴愚指着展台上的那几样东西介绍,“明代的青花缠枝碟盏,清中期的粉彩八仙过海瓶,还有这个,宋代的龙泉窑青瓷盘”
傅芸生的视线慢慢从那三件东西上扫过,他熟练地戴好放在旁边的那双白手套,先拿起那只青花盏碟,指尖摩擦过底足的露胎处,又仔细看了看釉面的质地和青花的发色。
“东西是对的”他开口,声音却没什么起伏,“但品相一般,胎体这里有很大的划伤,釉光也太弱了,算不上什么好东西”
他放下盏碟,又拿起那只粉彩八仙瓶,这次他甚至都没有仔细看那上面的纹饰和彩料,只是粗略地扫了眼瓶身的比例和上面花纹的处理方式,他抬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吴愚,从鼻腔里发出一道清楚的嗤笑。
“新仿的东西你也看不出来,这釉面上的火气都没褪干净呢,这种水平的货色你也敢收进来,吴老师,你这眼光真是越来越好了啊”
吴愚被他说的,脸上流露出几分尴尬,他嘴唇动了动,想要反驳,但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反驳。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被面前这不过三十多岁年轻人说得,只剩下脸上的窘迫和难堪。
看过桌子上的东西,刚要往外出走时,傅芸生的视线却落在柜子里那只杨晔先前带来的粉彩小碟上,他停下来,伸手指了指,“这件东西也是你收的?”
“是”吴愚忙不迭点头,好像要证明自己的眼光并非一无是处,“傅先生您别看这件东西它小,但它整个的器型和画片,我做这一行这么多年了,很少能见到这样的,而且它成色也都非常好”
傅芸生挑眉,“那你估计,这件东西它能值多少钱?”
吴愚搓手,“我给人家估了一万,但依我看,这东西要是放出去,在稍微操作一下,少说也能卖到个□□万”
傅芸生闻言,嘴角露出一抹极淡但是非常明显,那充满着嘲讽意味的角度。他打开柜子,拿出那只粉彩小碟,动作粗暴,他几乎都没怎么用正眼去瞧,只是在手心里惦了惦份量,随即,他像丢开件垃圾一般,把那个东西丢回展台。
碟子和展台碰撞动静,发出一声让人心惊的,东西被打碎的声音。
“吴老师”傅芸生看着他,他刻意加重了“老师”这两个字的读音,语气里的嘲讽和不满几乎要溢出来,“如果你鉴定东西的本事还一直是这种水平,那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合作也是需要再重新考虑了”
他顿了顿,视线冷漠地盯着吴愚,“这破玩意,连最基本的高仿都算不上,你是怎么看出来他能值□□万的,靠想象力吗?”
吴愚讪讪地低下头,不敢和傅芸生对视,“是么,我看这东西挺好的”
“挺好的?”傅芸生毫不客气的打断,眼神也愈发冰冷,“这种东西立刻退回去,让王越抓紧处理,别留在这里碍眼”
“退回去有点难了”吴愚小声,“仿做出来的那个已经被拿走了”
傅芸生脸上的嘲讽意味更重,他看着吴愚简直要被他气笑,“这么假的东西,你居然还又仿造了个假的让人带走,吴愚你到底是来帮我收货呢,还是来帮倒忙?”
在他说话的这会功夫,王经理推门进来,他一眼看到傅芸生,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快走过来,“傅先生,刚才那批货我已经让他们运到仓库了,最近来找我们做鉴定的人不少,还有好几个想委托我们出手的,行情挺热络”
“热络?”傅芸生的语气并没有因为王经理的出现而有丝毫缓和,他声音依旧冰冷,不带任何的起伏波澜,“没有真正的好货,再热闹也是虚火,抓紧时间,多收几件硬货进来,外面要货的人都排队呢,别耽误了正事”
“这您放心,我已经加派人手去宣传了,争取这周之内,再给您收一批好货”
傅芸生没再理会他们,转身走到窗边,伸手撩起百叶窗的一角,俯瞰着楼下老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公交车刚从站点开走,楼下热闹的生活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古董藏品,是我们和过去最后的连接”老爷子临终前在他耳边反复念叨的话,如今想来当真是迂腐又可笑啊。
傅芸生放下百叶窗,他心里冷哼,连接过去,那过去能值几个钱,虚无缥缈的情怀哪有真金白银实在,如果不能和钱连接,东西再好又有什么用。
拉斯维加斯绚丽的霓虹光线从赌场VIP包厢的窗帘缝隙下钻进来,好像毒蛇吐出的信子,一点一点地缠绕上傅芸生那已经发红的眼睛。
太久没有睡眠,可精神又始终在一种极度亢奋和绷紧的状态里,大脑失去了思考,视线也变成模糊的一片,只能勉强分辨出对面台桌上那一摞堆起的筹码。
而他手边的筹码只剩下孤零零的几块。
“梅花J,方块三,傅先生,您还要再跟吗?”荷官的声音好像从距离他很远的地方传来,机械而冰冷。
“跟”傅芸生那几乎是扯着,从嗓子眼里吼出来的。他用力睁大已经疲惫的眼睛,试图驱散眼前的模糊,拿起桌上那还有一半的轩尼诗,一股脑把剩下的全都喝完。大脑在酒精和高度兴奋的双重刺激下,早变得混沌,几乎失去了任何作用,只剩下他本能的意识驱动。
“黑桃Q,底牌还剩两张”荷官的声音再次飘来,傅芸生死死捏住手上仅有的最后几块筹码,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严重发白,眼前的牌桌,荷官那模糊的面孔,在疯狂分泌的肾上腺素作用下而扭曲,旋转,变成一团团无法分辨的肉状。
“傅先生,对方□□了”荷官再次提醒,手里银色的发牌器在灯光的作用下反射出冷硬的光芒。
荷官问:“您手上的筹码不足,是否需要追加保证金?”
傅芸生的喉咙艰难滚动了一下,喉咙口的干涩和疼痛好像火烧,他猛地一把拍在牌桌,“加,多少我都加”
他哆嗦地从西装口袋掏出那张早就被刷透支的银行卡,颤抖地递给旁边的侍从。
侍从带着卡返回,他先看了眼荷官,然后面无表情的对傅芸生说:“抱歉傅先生,您的这张卡里已经没有余额了”
“不可能”傅芸生站起来,实木桌椅在羊毛地毯上划出刺耳又无力的摩擦,他死死盯着牌桌上那张刚被翻开的黑桃A,瞳孔收缩,只要一张,只要再来一张他就能够翻盘,就能把之前输掉的全拿回来。
巨大的绝望和几近疯狂的麻木的兴奋彻底攫住了他,他一把抓住身旁侍从的衣领,面目狰狞,整个人已完全失去了理智。
“傅先生,如果您不能补及筹码,那按照规定,我们将请您离开牌桌”荷官的语气依旧平静,可仔细听却能听出他话里的警告。
“我马上就能翻盘,你去,你去拿我的手机来”他对着侍从咆哮。
傅芸生很快拿来他放在一边充电的手机,傅芸生颤抖的划开屏幕,翻到通讯录,打了一个又一个的号码,然而,从听筒里传出来的要么是忙音,要么就是冷冰冰的关机提醒。
“傅先生您确定还有继续?”荷官再次提醒。
“继续”傅芸生嘶吼着。
“你们这不是能拿钱吗,给我拿一百万”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该有的理智。
这一次,荷官并没有听他的话,微微侧身,听到耳机里传来的提醒,他面无表情的对傅芸生说:“傅先生,您在我们这里的欠款是一千四百万美金,已经到达了您的保证上限,现在我们需要请您离开牌桌,稍后会有人来跟您确认后续的还款协议”
一千四百万美金。
这数字就像一记重锤,直接砸在傅芸生那就快麻木的心脏上。他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疯狂的意识终于被荷官说出的数字给强行拽回,他撞到身后的吧台,冰凉的玻璃台硌得他后腰发凉,冰冷的寒意却似乎让他清醒。
“傅先生,最后三天的时间”侍从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三天之内,麻烦您处理好欠款。否则,我们只能按照规矩办事了”
后面的话虽然没有明说,但傅芸生几乎能想象到那是种什么样的后果。他像一滩烂泥瘫在那张昂贵的真皮沙发上。随即他又站起来,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走廊里来回巡逻的侍从,他一打开门就能听见转角的电梯发出的楼层到达声音。
他恐惧,但又,更存着对最后那把还没完全开完牌的懊恼,各种情绪在脑袋里缠绕,最后,他终于失控了,将酒店房间桌上的物品全都扫下。
在一片散落的狼藉,他看到那张前几天刚收到的鉴定报告,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他把那份报告拍下,发给相熟的国际古董商。
对方回过来的信息让他心脏骤然漏掉一拍,连呼吸都跟着停滞:“如果真品也是和报告上一样的内容,保存完好,在国际拍卖市场上的估价,保守是在一百五十万到两百万美金之间”
凭空掉下来的惊喜,那一刻,所有的激动和兴奋几乎是要把他整个人都撕裂,也是从哪一个,一个疯狂而危险的计划,就这样在他心里彻底生根。
“傅先生?”王经理喊了他一声。
傅芸生深吸气,强压下心里的烦躁,“之前那批货,处理得怎么样?”
王经理走过几步,压低嗓音,“都按照您说的准备好,今天晚上就能发走,还是老办法,混在那批工艺品里,海关那也都打点好了”
“这批是要发到欧洲的,买主都等着呢”傅芸生转过来,眼神锐利,“手续必须齐全,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您放心,规矩我都懂,绝对出不了岔子”王经理说。
傅芸生最后在瞥了眼展台上那件已经四分五裂,没什么用的粉彩小碟,他眼神复杂。
“辛苦得来的东西,还是好好保管吧”
刚才那个年轻女人的身影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明明是很普通的打扮,但不知道为什么傅芸生却感觉这女人有点不同,尤其是那双眼睛,让他隐隐觉得有些一样,只是这点疑惑很快就被即将到来的巨大利益驱动。
他转眼又看到吴愚,“最好把你看货的本事再给我练练,要是再收到这样没用的东西,你也可以走人了”
“哎,是”吴愚赶忙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