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八十八章

交完钱,杨晔就被带到走廊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里。

房间的光线偏冷,靠墙地方摆着几台银色的仪器,上面闪烁着几点细碎的红色指示灯。看来专业的架势,一个大约六七十岁,穿着灰色中山装,鼻梁上还架着副金边眼镜的男人,他端坐在那张四方桌后面,慢悠悠地捏起手里的茶杯,头顶的日光灯在他眼镜片上反射出两道白色,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吴老师,这位小姐来做鉴定”王经理对坐在四方桌后的男人说。

吴愚点头,继续装样子喝茶,只是略微掀起眼皮,他先看了看杨晔,又面无表情地朝前面的空桌子上点了点手,声音平淡到没有起伏,“东西放那吧”

“哎”杨晔应声,她小心翼翼地把手里那件东西给摆到桌上,打开包着的那层软布,她故意放慢手上的动作,准备看吴愚的反应。

吴愚伸出手,那有些干瘦的手背,五指张开,随手就把她刚放在桌上的那件东西拿起来,粗砺的指腹摩擦在冰凉的碟面。他手法生硬,拿起来的动作甚至还有点随便,完全没有常年和这类脆弱文物打交道,那种近乎本能的谨慎和柔软。

“咳”王经理在旁边咳嗽,他抬手掩住嘴角。

吴愚刚把小碟拿到自己眼前,忽然又想到什么,他把东西放下,拉开底下的抽屉,从里面翻出包还没拆封的白手套和几样简单的工具,他不习惯地把手套戴好,手指还在布料上轻轻扯了几下。

“家里传下来的?”他边问,边把那盏伸缩台灯拉到跟前,晃眼的白色光线聚焦在那块碟子上。

“嗯,是我奶奶留下来的”杨晔顿了顿,她刻意把年代说得模糊,瞥了眼站在边上的王经理,又看着刚拿起碟子的吴愚,语气中带上几分刻意的期待,“吴老师,王经理刚才说我这件东西好像是真的,对吗?”

吴愚没有接话,只是再调整了台灯的角度

杨晔又往前面挪了两步,她指着刚被吴愚放下的那只粉碟,“上面颜色这么漂亮,应该也能值不少钱”

吴愚抬眼,有些不耐烦地扫了她一下,又重新拿起碟子。放在变温的台灯里,他拿起放大镜对着上面那几片花纹仔细看了看,连纹路的走向都没放过。随后他又用戴着手套的食指指面,轻轻在碟子边敲了几下。

听过声音,吴愚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把碟子放下,他推了推脸上的眼镜,“看着是像民国的,但具体还得有仪器检测分析了才知道”

“我听人家说,民国的碟子都老值钱了”杨晔继续装愣,脸上是几分懵懂又憧憬的尴尬笑容,她不好意思的看着吴愚,“吴老师,我家有个亲戚,他上次那个民国小碟可卖了小一万呢,我这要是真的,那有多少啊?”

吴愚终于从碟子上挪开眼神,侧目看到她。厚重的眼镜片虽然挡住他看来的大多数目光,但杨晔依旧能感受到他眼神里的冷漠,压着被冒犯的不爽气,和对杨晔这喋喋不休问问题的烦恼,“等检测报告出来你就知道了仪器的数据最准,我现在跟你说也是随便估价,又不能作数”

“我听说那有本事的师傅,只要上手掂量一下,看看样子,再看看那上面的花纹,差不多就晓得了”杨晔没想松口,她一直把话往传统鉴定那方面引,眼镜一眨不眨地盯着吴愚。

吴愚被她的眼神盯毛,脸色也变得有些不自然,他抬手扶起鼻梁上的眼镜,视线飘向摆在旁边的台灯,他把弯下的台灯杠臂提起来,“鉴定这行,每家的规矩都不太一样,我们这里是讲究把传统方式和科学检测结合,不搞那种单靠眼力的路数,那种误差太大,也是对你们的不负责任”

“原来是这样”杨晔点点头,身体却又往前面倾,语气诚恳,“吴老师,您能不能通融一下,稍微,就稍微给我个大概数,让我心里晓得一点,我看电视上那些专家,人家手摸一摸,看一看就知道,我这,你不说我这心里老是不舒服”

“杨小姐,电视上好多内容它都是虚构的,我们还是要以现实为准”王经理忙走过来打圆场,“您先跟我到外面等会,等吴老师检测好,咱们差不多就能知道个大概的估价了”

“我不能留在这里吗?”

王经理说:“抱歉杨小姐,这是我们的规定”

“好吧,那麻烦您了”杨晔应着,转身退到门口,脚却没有挪动。

她靠在门边的墙上,王经理想劝她到休息室里等,杨晔摆手,刚想说拒绝的话,王经理电话就突然响了,他扫了眼来点显示,急匆匆对杨晔说了句抱歉,便快步离开。

杨晔站在门口,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房间里的动静。这木头门的隔音不算太好,里面机器运转发出低沉的嗡鸣,当中似乎还夹杂着托盘和瓷碟碰撞的动静。

等了半个多小时,吴愚才从里面打开门。

他递来一张刚打印好的单子,“七天后再来拿具体的分析报告”

杨晔接过单子,看到上面那潦草又简单的估算,借着吴愚侧身的空隙,她瞟向屋利,看到自己带来的那只粉彩小碟,它就那样被随意地搁在桌子角落,她捏着单子递回去,指到其中一处问:“吴老师,这个是什么意思?”

“估价范围”吴愚言简意赅。

杨晔不懂,“咋还是个范围,不是说机器测完就晓得大概价了吗?”

吴愚被她的问题弄得有些反应不过来,脸上的肌肉紧绷僵硬,他语气生硬,却还是耐着性子,尽量去回答杨晔的问题,“我刚才还是简单的测了下,成分,胎釉老化这些关键数据都还没出来,所以只好先给你一个区间”

他又补充,“后续的价格,应该跟这个区间差不了多少”

“哎,好,谢谢您啊吴老师,麻烦了”杨晔点头,她高兴的对吴愚道谢。

七天后,杨晔接到鉴定中心给她打来的电话。

东西已经好了,让她有时间就可以来取。

她到的时候,前台脸上依旧是那个带着距离的标准微笑,亲切却没有丝毫的温度。

“杨小姐,这份是您的鉴定报告”前台看到她,拿起桌上那份已经准备好的文件册,双手递了过来。

装帧精美的报告拿在手里确实有几分重量,木棕色的牛皮封面,大写的logo名称,杨晔迫不及待地翻开内页。规整的印刷,首页当中就贴着她那件粉彩小碟的多角度高清照片,头两张还算可以,不管从评价还是对照片的拍摄角度,都算客观和基本。可多翻了两页,看到那几张被故意放大的细节照片,高饱和的色系对整个照片都做了调整和修复。杨晔皱眉,视线掠过那些并不算重要的文字标注,她看到最后一页。

‘民国时期的粉彩花卉碟,评测为真品’几个被重点加粗的黑体打字赫然映在她眼前,底下还有一段更加详细的描述。

‘碟器的外型规整,胎质细腻,釉面温润,所卉花纹笔触流畅,色彩丰富,具有典型的民国时期特征,且整体保存完好,具有一定的收藏价值,市场估价,约合人民币一万至一万两千元左右’

看到这几行白字黑字,措辞严谨的鉴定报告,一股子无名的荒谬感里夹杂着无法言说的怒气,直冲向杨晔头顶,他们甚至都懒得去编造个更能经得起考究,或者更清晰的特征资料,而是直接套用了民国这个最宽泛模糊的概念标签。

她压下心里的讥讽和怒意,手指用力捏住那份报告,她看着前台,脸上堆起恰到好处,混合惊喜和激动的笑容,她抬头兴奋地对前台道谢,“谢谢你们啊,这做的真仔细”

前台笑着回答,“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您走好”

“谢谢啊”杨晔三步一个回头。

她刚准备走的时候,正好和下楼还送客人的王经理碰面。

王经理恭敬地跟在后面,将那位穿着黑色风衣,脸上还带着口罩的年轻男人送到门口。男人的整张脸都被口罩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那双眼睛。男人经过杨晔身边,他视线稍微看过来,杨晔对上男人的那双眼睛,觉得那眼神有些眼熟,她猛地停下脚步。再想要仔细看时,男人已经走出了玻璃门,隐入门外流动的人群。

她皱眉站在原地,直觉告诉他这人有几分眼熟,可是在什么时候,又是在哪见过的,杨晔却这么都想不起来。

王经理送客回来,脸上又换上那职业的热情,话音也适时的打断她,“杨小姐,您来拿报告啊”

“嗯,对”杨晔回过神,点头应道。

“您对我们这次的鉴定服务还满意吗?”王经理习惯性的和她寒暄。

“满意是满意”杨晔立马进入角色,脸上恰时展现那点和预期落空的失望和不安,她抖了抖手里那份报告,“你们这哪都好,就是这价钱,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王经理也如感同身受那般的和她点头,语气颇为可惜,“民国的东西,距离和咱们现在确实比较近,而且留下来的东西也挺多的,除非是一些很有名气的作品,否则它的市场行情那确实有限,而且您这价格还是我们老师想了好久才给出来的,拿到古玩市场,或者是别的收藏店,恐怕都没有我们评估的这个价”

他话锋一转,吊足了杨晔的胃口,“但是,您如果有意出手,那我们中心也是能帮忙联系到一些可靠的买家”

“你们还能帮忙卖?”杨晔眼前一亮,立马就露出惊喜。随即她又是想到什么,有点怀疑的看着王经理,“那这个价钱,你们不会给我再往下压吧?”

“这个您放心”王经理笑笑,“您既然是在我们这做的鉴定,我们肯定会对您的成交价负责,价格绝对是在我们给您的那个范围里,就算上下浮动,那区间也不过超过一千元”

“这么好?”杨晔将信将疑的看着他。

“是的”王经理说,他从口袋里递出张自己的名片,“您有兴趣的话可以随时联系我”

杨晔接过名片,又说了句感谢。

走出金石斋,杨晔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在附近又绕了几圈,她在距离金石斋很远的一个拐角那才掏出手机,拨通萧潇的电话。

“怎么样,有什么收获?”电话几乎是被立刻接起,听筒里传来萧潇着急的声音。

“暂时没有”杨晔压轻声音,“我现在只能确定,他们真的是在报告上做了手脚,那其他的……”

她低下头,脚尖踢着旁边地上的那颗石子,让它滚到路边的排水缝隙,边上服装店门口热闹的喇叭声,店员在里面热情的招揽顾客。

抬头看着金石斋的方向,就在她打电话的这会功夫,一辆白色的厢式面包车从对面的车道上开来,车门那贴着和金石斋相似的logo。

“你什么时候回来”萧潇还在问。

“等等”杨晔看着那辆面包车。

老城区的路都比较窄,偶尔还会有行人,电瓶车从前面横穿过去,面包车的速度不快,杨晔走几步就能跟上。

再回到金石斋的附近,为了不被他们发现,她特意找了个距离有点远的小店,从冰柜里拿出瓶矿泉水,付钱后她站在小店门口,一边喝水,一边观察那面的动静。

只见他们从里面又搬出来好几个密封完好的纸箱,几人抬着,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箱子都搬到车后面,来来回回搬了大概有三四趟的功夫,王经理出来和司机交代了两句,随后就让他开走。

而在面包车启动开走的瞬间,那个在金石斋里看到的熟悉身影又再次出现在店门口,他径直走向王经理,两人在门口简单说了几句,随后两人又一前一后的走回。

就在男人抬脚准备进门的那刻,他脸上口罩的带子突然断掉,戴紧的口罩整个松脱下来,男人有点烦躁,他顺手就将那坏掉的口罩一把扯过,胡乱地塞进风衣口袋。

“傅芸生?”杨晔看仔细了那个男人。

“你说什么?”电话还没挂断,萧潇听到她的低呼,急切询问。

“我看到…等我回来再跟你说”杨晔说着,匆忙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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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替自己来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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