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下那只青白色的花碗,周一横顺手就把它放在那块被叠得整齐的红布上,杨晔扶着陈阿婆慢慢走来,两人在玻璃柜前停住,目光同时落在那只碗上。
干净的清白釉色,连续的缠枝纹理从碗底蔓延,金线隐约流转,陈阿婆眯着眼,她看得认真又仔细,忽然,她是想到什么,转身走到旁边,手摸到墙上的开关。
她按下开关,柜顶上的小灯瞬间亮起,强烈而集中的光线,放在柜子里的每一件东西都在这样的光里被展露无疑。
在不用抬头就能看见的那两个小格里,除了有刚放下的那只花碗外,另还有两个釉酱色的粗瓷盘,边上摆着对紫砂小杯,只是其中那只的边缘好像被磕掉了一小块疤,角落还放着几件最寻常不过的银镯,银镯的面上已经光润,即使不用打光,杨晔也能看到那上面泛起的油亮。想来这是她家之前的小孩带过,后来用不到了才被放进这里。
底下两层放着几把铜壶,还有两袋没拆封的米面,以及一个黄铜烟嘴,烟锅处积着好多的陈年老烟垢,好久都没看到这么多有年份的物件了,杨晔把每一件东西都看得仔细,但最后,她目光还是停在那只被放在红布的青白花碗。
灯光落下,碗身上的缠枝线条愈发的清晰,金线晃眼,连带那层晶莹的釉色也被染上一层柔和,就像块被月光浸润的暖玉,甚至比她上次拿给陈阿婆时,看着更要精致许多。
杨晔点头说笑,“这样摆出来,比放在木箱子里要好看多了”
“好看有什么用”陈阿婆嘴上这么说,但她眼睛里确实掩盖不住的高兴,“你说说他们,买来这么大一个柜子,我都不晓得要放什么了,就只要把这些没用的老东西再拿出来”
“放什么不重要,您看着高兴这才是最重要的”周一横在旁边搭话。
陈阿婆嘴上哼了一声,嗔怪埋怨,“他们就是瞎折腾,你看着这玻璃柜子,又是给通电又是要摆出来的,竟给我添麻烦”
周一横笑着讲:“这怎么是添麻烦,是给您添气派,以后那阿婶叔公的来您这,进屋一眼就能看到,多好啊”
杨晔点头,她正要说话,视线却不经意地再次看到那只青白花碗,只是个瞬间,她脸上的笑容却忽然僵硬。
心脏也莫名其妙的跳漏一拍。
不对。
杨晔皱眉,身体下意识地往前挪了半步,她紧紧看着那被放在柜子里的东西,瞳孔骤然收缩,鼻尖也几乎要撞到那面玻璃。
不对,这东西不对!
视线牢牢站在面前的这只花碗,脑袋飞速思考,她努力回忆着上次看见它时的细节。这只碗,虽然从器型和整体的样子都和以前那个相似,但不知道为什么,杨晔看着它,总觉得她比在自己记忆里的要更加粗糙。
连贯的线条被从中间划断,碗身上的开片纹路,每一道裂纹不是瓷面的自然痕迹,而是被人给特意砸开,釉面朦胧,尤其是像现在这样,被长时间的放在射灯里面,光泽鲜艳,可颜色却过于代办,就好像是工厂流水线上那些批量生产的工艺品。
“哎杨老板,你怎么了?”陈阿婆最先注意到她的反常,杨晔脸色煞白,眼神恍惚又发直地盯着那只花碗,陈阿婆还以为她是怎么了,连忙关切询问,“怎么脸色一下就这么白了,是不是有哪不舒服?”
周一横听到也转过头来看她,脸上的笑容忽地沉了几分,眼里藏着不易被发觉的紧张和不安,他往杨晔身边走了几步,右手下意识抬起,手刚要碰到她肩膀,却又被自己给硬生生的止住,他僵硬地放下手,“老板,你怎么了?”
杨晔的手指还在发颤,她努力压下心口正在翻涌的惊涛骇浪,迎上陈阿婆看来关心的视线,她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平静和正常的,“没事,可能是我站得太久,有点头晕了”
“那快,快回去坐会”陈阿婆说,手搭上杨晔的手臂,把人带回他们刚才坐的位置。
杨晔坐下,低头缓了会后,她又重新看向陈阿婆,只是喉咙还有些发紧,她咽下口水,“阿婆,您上次说这东西是拿去做鉴定了”
“嗯,是啊”陈阿婆拿起桌上的热水壶,往她杯子里又倒了点。
“这碗拿回来后,您还有给其他人看过吗?”杨晔问。
“看过……这可多了”陈阿婆笑笑,“我就放在门口,进出的人都能看见”
杨晔换了个说法,“我是想问,有没有人单独从柜子里拿出来看?”
陈阿婆被她的问题弄得一愣,脸上的关心慢慢转为思考,她还很认真的去想了一下,“这个倒是没有,我好端端放在柜子里谁会去碰,阿诚拿回来给我,让我好好收着,后来又配了柜子,我这一下还给放到上面,就是有人想拿也够不到啊”
陈阿婆说的每一个字都想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杨晔胸口,心跳一下比一下沉,她攥紧拳头,指甲深深的陷进掌心的软肉里,她试图用这样的疼痛来让自己能够保持冷静。
可是没有。
那阵冰凉又让她感到恐惧的寒意,就这样毫无征兆地从身体窜起,完全不受意识的操纵。就像条冰冷的毒蛇,将她紧紧缠绕,冰凉的触感带着那无法抹掉的黏腻沿着她脊椎缓慢爬行,寒意渗透了皮肤的每一处,身上激起细密的疙瘩,浑身的血液也好像都凝固了,更让杨晔感受恐怖的,是这种意识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她心里最深处起来,源自对某个可怕想法最本能的颤栗。
“这样…没拿出来就好”杨晔努力维持着脸上的表情,嘴角向上牵动,可她的整张脸都是僵硬,声音也有些打飘,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
心不在焉的在那又坐了几分钟,听陈阿婆和周一横在边上随便讲两句日常话,她感觉过去的每一秒都是煎熬,
看了看院子里的太阳,杨晔喝完杯子里剩下的那点水,她站起来,“时间也不早了,铺子里还有点事情,萧潇一个人可能忙不过来,我们就先回去了”
“这就要走了啊,茶都没喝完呢”陈阿婆也跟着站起来。
“等我们下次再回来看您”杨晔说。
“那你们回去的路上当心”陈阿婆一直把他们送到门口
“您回去吧”周一横摆手让陈阿婆回去。
走过很远,直到拐进回家的另一条巷子,周一横看着走在自己前面一言不发的杨晔,他走快两步上去,迟疑开口,“老板,陈阿婆的那只碗是不是有点问题?”
他这句话让杨晔停下脚步,用力的深吸气,抬眸看到他,眼神复杂。
“是…是我看错了吗?”周一横被她看得有些不确定。
“不,你没有看错”杨晔肯定的,声音冷静,却又带着紧张,“那根本就不是我给陈阿婆的那只碗”
“不是你给的那个?可我看样子就是你那只啊,难不成是被调包了?”周一横下意识提高音量,又意识到这样不对,迅速压低声音,“不对,你给陈阿婆,陈阿婆的儿子拿去鉴定,这来来回回不过是个把月的时间,东西这么就变了,难不成……”
他的话虽然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环顾四周,路上没有别人,却还是往前走了两步,靠近杨晔,声音也压得更低,“难道是陈阿婆她儿子给换掉的?”
“不好说”杨晔摇头,虽然这个猜想过于现实,但在利益面前,这不是没有可能。
周一横的疑问更深了,“这也说不通啊,他们本来就打算卖掉换钱,这事陈阿婆也都知道,干嘛还要这么费劲去找个假的来换,而且他们从哪能找到个这么像的,这你要不说它它有问题,我就当它是你给陈阿婆的那个”
“没错”杨晔点头,这也是最让她想不通的一点,“这不是想临时起意就能办到的,你注意到没有,那只碗上面有很多细节,尤其是表面的开片纹路和青花的发色,几乎都是瞄准了真品的特征去仿制,而且水平很高,如果陈阿婆那会没有把顶上的灯给打起来,就这么模模糊糊的摆在那里,根本就没有人会注意到”
周一横也跟着犯难,他站在路边来回抓了几把自己的头发头发,“这想不通那里不对的,我记得你说过,陈阿婆他们把东西拿去做鉴定,到拿回鉴定报告和东西,前后也就三天,三天,就算去找人仿制,那也不可能就仿制出一个这么像的啊”
“不,如果运作得当,时间完全来得及”杨晔的声音沉了下去,脑袋飞速运转,这些天发生的事情,看似八杆子打不着,可仔细去想却发现这其中好像有根无形的,能把所有事情都串联起来的线,张爷爷那份和实物严重不符的假报告,陈阿婆家这只被调包的高仿瓷碗。
如果说刚才杨晔的所有恐惧都来自猜测,那现在,当这个猜测得到验证,她猛地抬起头,眼中浸满恐惧。
“金石斋”她几乎是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
“老板你在说什么?”周一横没听清,只看到她嘴唇上下动了动。
杨晔深吸气,眼里的慌乱和恐惧逐渐沉淀为一种复杂的,杂糅着害怕和决绝的坚定,“我想…如果,如果这家鉴定机构,根本就不是单纯只做鉴定呢,如果他们本身就有一条完整的产业链,一边用虚假的报告去贬低真品价格,一边再根据真品去制作相应的高仿来替代,就像,就像以前老时候,那些家贼,他们会跟外人串通好,把家里一些值钱的东西偷出去,然后在主人家没注意到的时候,他再把对方给准备好的假货放回去,神不知鬼不觉,就像现在,他们利用鉴定的机会,摸清楚真品的样子和特征,然后再进行调包…”
周一横听着倒吸口凉气,瞳孔因为震惊而放大,他诧异的看到杨晔,声音几乎是要结巴,“这,这怎么可能”
“走,回杂货铺”杨晔用力抓住周一横手臂,语气急切,“萧潇有把张爷爷的那份鉴定报告拍下来,我得再看看,如果我的猜想是真的,那报告上肯定还有我们没留意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