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着看向张爷爷,在望见他眼底那份明显的忐忑时,杨晔立马调整语气,她将声音放轻,带着温和委婉,“张爷爷,您这件东西我看了,确实是个不错的瓷瓶,但是,它可能和我们店里平常收的,有点不一样”
张爷爷一愣,脸上的那点忐忑和期待在瞬间凝固,他不解的皱眉,有些纳闷的看到杨晔,声音也染上困惑,“啥意思啊杨老板,什么叫不一样,这可是从我爷爷那代就传下来的,在家放好了多年呢”
杨晔没有回答,只是将那只青花瓷瓶悄悄转了个方向,让房间里的灯光能正好打在这只瓷瓶表面,她视线平静,斟酌说法,也可能是在给张爷爷一点缓冲的时间。
店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安静,张爷爷的双手也不自觉握到一起。
“萧潇,你老板这说的什么意思”张爷爷看杨晔没有说话,于是转问萧潇。
突然被叫到名字,萧潇也愣了一会,她放下那杯刚泡好的茶,快步走来,在办公桌前,她飞快瞟了眼被放在桌上的那只瓷瓶,心里有了判断。但她并没有直接回答真假,而是从后面把自己的那张办公椅拖来,扶张爷爷坐下。
“老板看到东西仔细,她也肯定是看好了才跟您说”萧潇声音清脆,她说完又递上那杯茶,“您先喝口茶,等老板慢慢跟您说”
张爷爷接过茶杯,他稍微抿了一口,温热的茶香暂时抚平他脸上的烦躁,绷紧的肩膀也似乎得到了稍微放松,可他抬起的视线里依旧带着疑惑,在杨晔和萧潇之间来回移转。
杨晔终于开口,她把桌上的瓷瓶稍微倾倒,手指着瓶身上的釉面和他说:“您这件东西确实很好,只是颜色确实不对,上面青花的样子太鲜艳了,老货一般都是用苏麻离青料,蓝色当中是会带着点紫色,在光里,整个颜色应该是会往里头沉下去的,但您这个颜色,实在太浮了”
她又把瓶子轻轻抬高,指着底下的一部分,“还有您这个落款,几个字的笔画顺序还是不一样,有些深,有些浅,这块的磨损痕迹做的也很刻意,总的来说,您这件是个好东西,但不是我们店里需要的那种”
张爷爷皱眉坐在那,一言不发,那我刚放下的茶杯,他又喝了好几口,过半晌他才问:“杨老板,你跟我兜这么大圈子,就是说我这件东西他是假的,你这不收是不是?”
杨晔轻轻点头,目光带上歉意。
“这咋可能”张爷爷的情绪也有些上来,他声音提高好多,带着不甘和愤怒,“我前几天找别人看了,人家还说我这是好东西,怎么到你这就是假的”
杨晔没有争辩,只是温和的给出自己的答案,“张爷爷,别人怎么说我不好去过多评价,但是从我的专业来看,它整个样子就是不对,不过它确实被仿得很好,您拿回去放在家里,当个漂亮的摆件,这完全没问题,它也值个心情价”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张爷爷一下激动,他从座位站起来,手指有些发颤低指着那件瓷瓶,“我找人都鉴定过来,人家告诉我这就是真的,咋可能是假,他们还给我报告了”
说着,他从自己口袋里颤颤掏出几张被叠在一起的纸,他把纸展开,几乎是硬塞到杨晔手上,“你看看,你好好认真看看,白纸黑字,上面还盖着人家的红印章,这咋可能是假的”
杨晔接过那几张报告,开头地方印着‘金石斋鉴定中心’几个大字。第一张是简单的对这件瓷瓶做了分析,从花纹,年份,釉面各种方向,接着下页是对瓷瓶多角度拍摄的彩色照片,拍摄的光线也很讲究,有好多还特意用了偏温色的滤镜,杨晔快速浏览着那上面关于瓷瓶的文字描述。
瓶身高约35厘米,撇口,细颈,丰肩,鼓腹,造型规整,比例匀称,符合清代晚期民窑的常见制式,器身通绘青花,青花发色纯正,布局疏密有宜,笔触工整具有一定的时代特征。
目光继续扫下,报告上的内容言之凿凿。瓶身釉面晶莹,局部可见自然形成的使用磨损痕迹和老旧光泽,符合清代晚期釉质的特征。色泽浓淡层次分明,笔触流畅自然,意境古朴,器底露胎处胎质糯白细腻,烧结度良好,修足规矩爽利,并伴有自然的磨损和氧化痕迹。综合鉴定,此件青花山水瓶为清代晚期光绪年间的民窑真品,保存完好,品相上乘,具有较高的收藏价值和市场价值,初步评价市场价格约为人民币三万元。
该结论由本中心资深鉴定师吴愚先生凭多年经验,并结合先进仪器辅助检测后出具,报告真实有效,特此证明。
她强压下心里那不断攀升的荒谬和糊涂,直到看见最后,落款的签名上盖着醒目的红色机构印章和吴愚本人的名字印章,这几张纸看起来专业,严谨,几乎无懈可击,如果不是眼前的这件东西漏洞实在太多,单看这几张报告,大概连杨晔都要被糊弄过去了。
“金石斋鉴定中心,鉴定师吴愚”
这个名字,这个机构。
一种强烈的不协调和恐惧感让她心头不由得发紧,杨晔的手指倏地发凉,她似乎是想到什么,转头看向那站在自己对面的萧潇,两人视线对上那刻,萧潇默契会意,她走到茶几,拿来那张刚被她随手搁下的名片。
杨晔接过名片。
金石斋鉴定中心,鉴定师吴愚
一样的机构名字,一模一样的鉴定师
莫名出现的冷意裹着那阵说不上缘由的惊悚,恐慌猝不及防地沿着她脊椎迅速爬升,让杨晔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用力捏着那几张纸和名片,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说。
店里安静得可怕,好像连他们的呼吸都是多余。
连通院子的落地玻璃门打开,阳光直直地从外面打入,阳光里被漂浮的灰尘,从院子吹来的那阵风,似乎带着某种沉闷和深重的压抑。
张爷爷还处在自己那阵激动的情绪里,没察觉到杨晔骤然变化的脸色。他站在那,止不住的说:“怎么样,我没骗你吧,人家这明明白白都写出来了,还有公章,这种红色的公章那能是假的,而且人专家说了,这瓶子最少也得值这个数”
他伸手比了个三的手势。
杨晔深吸气,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能像刚才一样平稳,手指着报告上的落款,她尽量用闲聊的语气问:“这报告,做的确实挺…挺规整的,您是在哪家做的鉴定?”
“就城里刚开的那家鉴定行”张爷爷一听她问这个,态度马上改变,“在建国路新早的商业街那,门脸装修得老气派了,还上下三层,屋里也亮堂,好多人都到那做鉴定,隔壁的三叔爷他们也去了,回来就跟我说那里机器先进,还说他们的鉴定老师,那都是从省博物馆出来的,本事厉害着呢”
“这么厉害啊?”萧潇接过话头,她继续和张爷爷说。
“是啊,而且人家这东西,拿报告也不是普通好拿的,你如果要简单,当天就可以,但是简单的又没啥用,就几张纸,啥保障都没,得跟我一样有这种鉴定书,那经理还跟我讲了,有这个鉴定书,以后我不管是拿出去卖还是要给它上保险,甚至等我老了,要传给我闺女,这报告也都能派上大用场”
“原来是这样,他们想得还真周到”萧潇配合点头,眼神却飞快地和杨晔交换了一下,彼此眼中都闪过难以置信的诧异。
“哎张爷爷,那您做的这个鉴定贵吗,要多少钱?”萧潇又问
“不贵,就三千块”张爷爷回答干脆,带着捡到便宜后的庆幸。
“这么便宜”
“是啊,经理说了,这也是现在为了打名声,搞活动才有的价,叫什么,什么,体验优惠,以后名气大了,像我这样的东西做次鉴定那起码要七八千”
眉头越皱越紧,她站在那一遍又一遍的做起深呼吸。胸口随着起伏而剧烈扩张,收缩。可不管她忍住多久,胸口就像有股子无名火堵在那,心里盘踞的烦躁感越来越重,连带那加深的惧怕。
“张爷爷”周一横也过来,“您这瓶子和报告我们老板也都看了,那我问下您,您这心里是打算要多少?”
张爷爷被他这句话问的,一时间有点想不好,“报告里不是写着能有三万块钱吗?”
“报告的价格只能当参考,您这东西在他们那看是三万,可在我们这可能给不了三万,说到底还是要您自己想好”
“那这,这,我也不晓得,你们的行情是什么样?”张爷爷问。
周一横糊弄解释,“我们的行情也是每天都在变的,您不能按照我们的来,得自己心里想好价格了,这样我们才能说”
“那你现在让我想,这我哪能想出来”
“这就是了”看到找对方向,周一横又继续和张爷爷说,“您看这样行不行,您今天先回去,想想看到底要卖多少钱,我们呢也再商量一下,您过两天把价钱想好了,我们再来商量后头的事情”
张爷爷本来就有点摸不准,听周一横这么说,他也没再讲,点点头就抱着瓶子走了。
门一关上,周一横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快步走回,看眼萧潇,又和她一起看向杨晔。
“老板,这报告是有什么问题吗?”萧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