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是有点用,我听边上那卖菜的阿婶嘀咕,说她两个儿子最近跑老家跑得可勤快了,态度也是一百八十度的变,以前好几个月都来不了一趟,现在隔三差五就要来送点吃的,用的,他们说陈阿婆这也算熬出来了”
杨晔听到,嘴角微微上扬,“那不是挺好”
“是啊”萧潇走过来,她接着说,“你说人老了图什么,不就是为这个时候,儿子能在身边,有事情也都能照顾到,我前两天和许敬哲出去吃饭的时候还聊到陈阿婆,说以后我两有了孩子,绝对只要一个,最好是个女儿”
“为什么要女儿?”杨晔好奇的问。
“贴心小棉袄啊”萧潇说,“小时候给她打扮得漂漂亮亮,长大了她还能照顾我,多好”
“但是”萧潇嘴里嘀咕,她忽然又想到什么,过来靠在那张石桌子旁,她看着睡在藤椅上的杨晔,“你说陈阿婆这样,她心里舒服吗?”
杨晔睁开眼睛,放下手里的蒲扇,她抬眼望着头顶那些茂盛的樟树叶子,想了好一会她才开口,“舒服这两个字,本来就没有个统一的标准,有人觉得能经常看见儿子,心里高兴,也有人会想这份孝心不纯粹,心里膈应,但这种事情,从来就没有个能两全其美的办法,怎么想都有遗憾”
“可我看有些人老了就很幸福,一大家子都在身边,每天热热闹闹的,多好啊”
“世界上几百亿人,有几十亿的家庭,总有人过得幸福,但大多数的人家都是平常”杨晔说,她看见从树叶缝隙利漏下的阳光,一道亮得晃眼的光斑正好落在她眼睛,她下意识地眯起眼,抬起拿手背挡住,可刚挡上她又觉着太暗,于是稍微的张开手,让阳光能从手指遗漏,虽然依旧晃人,可这刚好也是她想要的。
大概是看到太多的遗憾,所以才觉得幸福离自己很远。
萧潇摇头,“我总觉着这份孝顺来得太功利,要是没那只碗,她儿子对她还是以前的那种态度,其实想想陈阿婆也是挺可怜,生了两个儿子,听说她生小那个时还大出血,在医院抢救了好几天才救回来”
杨晔看着从手指漏下的阳光,没有打断。
萧潇继续说着她从卖菜阿婶那听来的事,“那时候条件差,陈阿婆生完孩子第三天就下地干活,月子里没养好,后面又生了好大一场毛病,人差点就没了,他们说陈阿婆能活到现在,全是因为老天爷在可怜她”
“如果老天可怜,就不会让她活到现在”杨晔看着那道阳光,轻声喃喃。
萧潇似乎没有听见她刚才讲的这句话,又继续在那说:“现在,儿子们对她好全是因为这只碗,你说她心里会不会难受”
“这种事情,图得就是个冷暖自知”杨晔轻声,目光落在那片摇曳的樟树叶上,“对老人家来说,能看到孩子们经常回来,其他也就不重要,人老了,有些事情就不需要太明白,稀里糊涂,差不多就行了”
萧潇盯着地上的几块鹅卵石,声音里有不甘,“我觉得不对,一个母亲一生的付出,不该被用这样的衡量和对待”
“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本来就是不公平”杨晔盘腿坐起来,她转头看向萧潇,眼神温柔,“可能你觉得这样浮在表面的温暖很假,是为了利益,但陈阿婆她想要的,也许就是表面上的这点温暖,陈阿婆比我们想的明白”
“明白归明白,那心里就不委屈,辛辛苦苦的拉扯大,老了只能用这点表面功夫来安慰自己”
杨晔轻轻叹气,对上萧潇那有些烦恼和不悦的表情,这是她第一次犯难,不知道该怎么和萧潇去说,知了声在头顶吵闹,她拿起蒲扇慢慢摇动,声音也缓下来,“委屈是有的,可这人老了,剩下的日子也不多,委屈和那点舒服,哪个更重要,她心里清楚”
“要还我肯定就咽不下这口气”
“等你活到七八十岁就懂了,有时候啊,假暖比真冷强”杨晔笑笑,她又换了个姿势,重新躺在那把藤椅上。手撑起下巴,她侧着看向萧潇问,“那你看到陈阿婆,她有没有跟你说那碗最后打算怎么处理,是卖了吗?”
“那倒也没有”萧潇抱着手臂,“这会卖了干什么,他们现在肯定是当宝贝收着,你想现在是十万,那再放几年,谁知道会变成多少”
“也对,古董这玩意是会涨价,放得越久钱就越多”杨晔点头,她摇起蒲扇,忽然停顿了
十万
清末中晚期的民窑
当时为着陈阿婆高兴,她也没多想,可现在,杨晔越琢磨越觉得这数字不对,她猛地从藤椅上坐起来,动作快到让萧潇都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萧潇奇怪的看着她。
杨晔盘腿坐着,没有说话,刚才还拿起扇风的蒲扇现在也被她搁在了脚边,她皱紧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扣弄着藤椅的缝隙,脑袋里翻来覆去,她又重新想到陈阿婆前几天过来时和自己说的那些话。
‘是城里新开的鉴定机构,阿明还说那个鉴定老师人好,跟他们讲了好多要注意的事’
‘老师说东西是民窑出来的,要不是颜色好,大概都值不了十万’
杨晔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她眉头皱紧,目光也渐渐沉了下去。萧潇看到她脸色的变化,走过来问:“怎么了?”
“那价格不对”杨晔坐着,喃喃自语。
“什么价格?”
杨晔抬起头,眼神慢慢聚焦,“陈阿婆儿子去找的那家鉴定机构,他们给出的估价完全不对”
萧潇纳闷,“十万块钱还不对?”
杨晔沉声,“陈阿婆跟我说,那鉴定机构给的结果是清末民窑,还说是因为颜色好,所以才值十万”
萧潇点头,“这样的说法,听起来也很合理啊”
“合理?”杨晔站起来,她快步走进里屋,“那件东西是我额娘留下的,还是她以前的嫁妆”
萧潇也跟着进来,她站在沙发后面,杨晔拉开茶几的抽屉,把拢在抽屉里的那堆东西都先拿出来。
“你不觉得奇怪吗?”杨晔边找边说,“我额娘的出身,我祖父又是个极要面子的人,他让我祖母替额娘置办出嫁的东西,怎么会用到民窑,而且花碗是一套的,除了碗,还有瓷碟,筷骨架,玉盏,其他的我刚让刘国兴拿走,他那边的鉴定结果是官窑旧品,如果说一套都是民窑那我可以相信,但现在只有陈阿婆那只被说是民窑”
“而且”杨晔坐到沙发边沿,“官窑和民窑的价格,至少能差十倍”
等上面的东西全被翻出来,她终于在包没有拆封的餐巾纸底下,找到那张先前被塞进去,有点卷边的白色名片。
这是陈阿婆上回过来,不小心从她衣服口袋里掉出的,杨晔当时捡起来顺手就给收进抽屉。
萧潇挨着坐在她旁边,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可他们都有专门的鉴定报告,像这种正式的报告,按理来说应该不会有问题才对,是吧?”
“报告可能虚假,但是这价格一定有问题”杨晔肯定。
她看着手里的名片,上头花里胡哨的设计,在最当中印着金石斋三个字,再下面是鉴定师的名字,地址,以及联系电话。杨晔看着那个机构和鉴定老师的名字,她越看越陌生,仔细想了半天,发现在自己了解的人里,好像并没有谁提到过这家机构,也从没听过这个叫吴愚的鉴定师。
杨晔拿出手机,对名片拍了张照,转到微信,找到先前她拜托去给陈阿婆做鉴定的那人,她把照片发过去。
“邵老师,你认识的人多,你帮我查查这家鉴定机构是哪的,靠谱吗,还有这个鉴定老师,他水平怎么样?”
微信刚发出,就听见办公区周一横的声音。
“老板,有客人来”
杨晔把名片暂时放在茶几,她跟萧潇一起出去。
“张爷爷,您怎么来了?”又是个熟悉的,萧潇看到站在周一横身边那位花白头发的老爷爷,她有点意外。
爷爷手里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件用布包紧的长条形物件。
“我来找杨老板”张爷爷说。皱纹深刻的脸上有刚到陌生环境的局促,但也掩盖不住他眼底的期待,他紧张的看向萧潇。
“我就是,您有什么事情吗?”杨晔笑着去问。
“杨老板”张爷爷看到杨晔,他好像松了口气,又似乎更紧张了。他低下头,把怀里抱住的东西放在旁边的办公桌,打开布包上系的结,一层层打开。
那是只大约有四十公分高的青花瓷瓶,瓶身上绘着经典的山水渔樵图,釉面光滑,乍眼看上去确实有几分气派,只是细看却又觉着那上面的青花颜色太过鲜艳均匀,尤其是瓶口那,蓝色的花纹漂浮表面,缺乏传统青料应该有的层次。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判断,但杨晔还是把那只瓷瓶接过,她戴上手套,刚拿起来就觉得这瓶子的重量不对,分量太轻,缺少老瓷器该有的压手,她转过来,看到瓶身上的花绘,什么样的描法工艺都有,乱得她几乎看不到重点。
再看到底下,上面特意做旧,但依然能看到那用现代机械打磨出来的规整线条,杨晔低头笑笑,只把瓷瓶轻轻放在了办公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