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六章

火车站里,来来去去的都是人,回来的人匆忙,走得人也匆忙。

副官站在旁边。

薛上阳从怀里掏出封信,是他早就写好的。

来回捻着信纸表面,他看着杨晔小声叮嘱,“昭昭,这封信你千万收好,如今的时局,要这仗没打过来还好,倘若打过来,你就拿这封信去上海找黎叔,他是我父亲的旧友,看到这封信,他必然会保你平安”

“那你呢?”杨晔看着他,心里忐忑的就和那打鼓一样。

薛上阳一时间也回答不出,他抬手抚摸着杨晔的额角,这道被碎发挡住的红印子疤,是半年前城里发生半乱,她被逃难的流民撞倒,头磕到被甩开的木车轮子,伤口很深,医生说再多偏离半寸就会伤到眼睛,缝了整整七针才将皮肉重新翻合,结痂后就多这条长出来的粉皮肉印子。

“我最大的心愿是你能够平安”薛上阳轻笑,仔细看着她。想将她的样子,把关于她的所有都记在脑海里,眼中留恋,他不舍,“昭昭,答应我,凡事莫要强出风头,千万保护好自己”

“好”杨晔红了眼睛,忍住眼泪。

“要是我回不来”薛上阳突然一顿,他像是记起什么,赶紧放开杨晔的手腕,深吸气,在恢复的声音里却带上几分沙哑,“我回不来,你便再找个人嫁吧,有人照顾你,比,比你一个人孤单,我更放心”

“薛上阳你什么意思”杨晔气得用力推了他下,声音染上哽咽,“你是怎么想的,又是怎么看待我的,从来丈夫离家都是让妻子守好家里等他回来,你却想让我把这个家拆了,薛上阳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火车发动前的鸣声轰隆,副官看到从火车头上飘过来的滚滚浓烟,他小跑过来,站在薛上阳身边催促,“师长,该上车了”

薛上阳看紧杨晔,目光深邃的似乎是要把她刻进骨子里。他想说点什么,可终究还是一言不发,转身走向火车。

墨绿色的军装跟他转身的动作,在杨晔面前画出一道弧度,露出腰上那把木仓。

火车开动的前一刻,杨晔加速跑过去,她冲站在门口的薛上阳大喊,“薛上阳你给我活着回来,你要是在外头死了,我必学我额娘的样子,在北平城给你殉葬”

火车越开越快,最后一节的车厢口,她看到那个熟悉的影子转过来,隔着越来越远的距离,她看不清薛上阳到底有没有回答。

站台上送别的人群逐渐离开,只剩下几个脚夫还在收拾行李推车,杨晔站在原地,手里的那封信被她攥得发皱。她想到昨夜睡前,自己迷迷糊糊,听见薛上阳在自己耳边的那句低语,“昭昭,好好活着,为你自己活着”

远方的炮声轰隆,甚至在城里都能听见从外头传进来的爆炸,揣着担忧和恐慌,杨晔挨过了那个春天,也再次收到薛上阳寄回来的信。

他在信上说,他们打赢了,还缴获好多兵器。

“自我临行前你对我说的那番话,我思来想去又反复琢磨好久,昭昭,我懂你的感情,可也想你以自己为先。我曾许诺你此生不弃,又在你父亲跟前起誓会护佑你的平安,如今想来我心中竟不乏生出愧疚”

在信的最后,他又写道,“如今的战势,或已远超我们从前的预期,他国参与其中,更会使这战局拉长,昭昭,盼佑你能平安”

窗外那轮已经升起的皎洁月色,她低头看到无名指上的那枚素玉戒指。

信收到的第二年,战争彻底爆发。

全国都陷入在那场激烈又恐怖的战争漩涡里,许多城市失守,人们过着有一天没一天的恐惧日子,空气里的血腥味到好像从它飘来的那天起,就再没散去。

炮弹炸开北平城的前一个月,杨晔从北平离开。她逃到河北,又从河北到湘潭,湘潭到南京,辗转去了重庆,还差点就坐上去檀香山的飞机。在那个战火纷飞饿年代,她没有任何可以活命的本事,只能小心躲着,不单是为自己,更是为完成薛上阳的心愿。

“我会好好活着,想尽一切办法的活下来,可你也要答应我,打完仗就回家,我在家里等你”

这是杨晔在给他寄去的信里所写下的最后一句,杨晔不知道薛上阳会不会看到,就当他是看见了。

*

她去了南方的一座小镇,并且在那里落脚,是位好心的婆婆收留她。

婆婆家里晔只剩下她一个人,其他不管男女老少都去了前线,婆婆怎么劝说都没留下其中一个。

这座小镇很安静,虽然几十公里外就能看到敌人的岗哨,可对比其他还处在战火里的城市来说,在这里至少不用担心会有突然就掉下来的炮弹。

那天早上,她和婆婆一起在河边洗衣服,婆婆问她有多少岁了。

杨晔擦下脸上的汗水,仰头对着太阳算了算。

“到今年也有四十多了”她说。

婆婆洗衣服的手一僵,有点老花的眼睛凑过去仔细瞧着杨晔,在看清楚后婆婆又笑笑说她胡扯,就她的样子看上去最多二十五六,哪里来的四十。

杨晔觉得婆婆的眼睛不好,加上现在的太阳大,或许是恍惚看花了。可见到婆婆认真的表情,又不像是开玩笑。

在给衣服换第三遍水的时候,她看到河里自己的倒影。脸上的污泥被洗干净,露出原本光洁明亮的皮肤。这些年她到处躲藏,为了活命,她把自己身上,脸上,但凡是衣服没办法完全裹住的地方,都抹了很厚的一层泥浆。整日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和在街上流浪的乞丐差不多。

时间一长,杨晔看自己的邋遢也都习惯,觉得自己就应该是这样子,洗了和没洗之间并不会有太多区别。所以当她看见自己现在干净的样子,她有些害怕,抓紧水盆里那堆湿漉漉的衣服,现在的样子和她从北平城逃出来时,竟是一个样,这么多年,她竟然都没有变老。

杨晔忐忑的看着自己,更深的恐惧让她不敢和婆婆明说,只能慌张解释,自己嘴瓢说快了,今年刚二十七岁。

婆婆没当回事,搓动手里的衣服,转又和她说起另外一件。

窗外是炎热的夏天,正在午睡的杨晔翻过身体,嘴角挂着满足的微笑。

凉爽的房间,空调的定时时间还没有到,加湿器吐出薄雾,是很淡的薰衣草味。街上传来自行车铃铛,还有谁家孩子被暑气蒸出来的哭闹,她睡得安静,也很沉。

平淡的梦境瞬间变得昏暗,空气里是浑浊和被卷起来的泥土,沙粒。骇人的木仓声闯进她的耳朵,密密麻麻的炮弹向她袭来。

杨晔恐惧地只往前面跑,她跑了很久,可背后的木仓声却一直都在。忽然,一颗手雷从天上落下,就掉在她旁边那间土瓦房门口。手雷爆炸的那颗,屋顶的瓦片也被瞬间震碎,稀里哗啦的碎片一股脑全砸向她。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杨晔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潜意识告诉她现在必须要走,双脚却不受到控制,还没等她反应,天上又落下一颗手雷,这次是在她面前。

手雷在眼前爆炸的火光,那股刺鼻难闻的硝烟,她被当场炸飞。

“老板,老板”萧潇在床边喊她。

杨晔的脸上和脖子一直在出虚汗,身体小幅度哆嗦,喉咙里偶尔会发出几声类似求助和挣扎的呓语。

“老板”萧潇推了她下。

“谁?!”杨晔惊醒,手上还抓住那空调被不放。

“我”萧潇凑过来,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胸口急促起伏,杨晔喘着粗气,好像还没有从那场噩梦中彻底出来。

上下来回地抚摸着自己的胸脯,她尽力平复下那颗还在疯狂跳动的心脏。

萧潇坐在沙发的扶手上,“老板,你又做噩梦了”

“是啊”好不容易才缓过来,杨晔抓了把披散的头发,也是无奈。

最近一个月,她很容易就想到从前发生的事。之前那有的没的,但凡其中有一点意外,或者不好,就都会变成噩梦,无休止反复的来折磨她。

她已经梦到过无数次薛上阳头也不回上去火车的画面,和那天,她在家门口,收到薛上阳阵亡通知单的场景。

每一次梦到,都揪得她心里发苦和难受。

“这次怎么了?”萧潇问。

杨晔坐起来靠在沙发,“我梦见有颗手雷在我跟前爆炸了”

萧潇又接着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被你喊醒了啊”杨晔看到她,心脏还没完全平复下来,但也比刚才好了许多。

“不是现在,是你当时那会,手雷爆炸后你怎么样,伤得严不严重”萧潇紧张,她也是为数不多知道杨晔秘密的人。

杨晔按下眉心,说话也有气无力,“我双腿被炸伤,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吧”

幸好爆炸的时候有块飞来的铁板替她挡了一下,要不然,她可能真抗不过那一次。

“疼吗?”

杨晔无所谓,“早都忘记了”

疼能怎么样,不疼又能怎么样,过去这么多年,记这些不重要的有什么用。

这坐起来,精神头倒是养回来点,感觉到一阵莫名其妙的热气,她看到大门打开,于是问萧潇:“你开门干嘛?”

“噢,有人来面试”萧潇说。

“人呢?”

萧潇指着门边院子,“在那”

顺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人从门外进来,阳光照在他身上,层次分明的棕褐色头发,表面被阳光落出一圈很漂亮的印子。

他慢慢走近,隔着沙发站在杨晔面前。

和几十年前一样。

有那么一个瞬间,就连杨晔自己都恍惚了。她盯紧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

他笑笑,“你好,我叫周一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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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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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替自己来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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