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院子里的那几棵老梧桐树叶子总是黄了又绿,绿了又黄。粗壮的树干沟壑纵横。夏天,傍晚的风总是格外舒爽,当夕阳的余晖把青绿色的梧桐叶渡上层金边,那些茂盛的,和扇子一样大小的树叶就会在风里沙沙作响。声音虽然不似其他树木那般喧吵,而是低低的,缠缠绵绵。
那时候的日子或许不算平静,好歹是一天天过的。薛上阳总会在傍晚,天完全黑之前回家。皮鞋踩着院子里的石板,声音由远及近,他每次回来总是给杨晔带着惊喜,可能是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着的糖炒栗子,香甜的热气渗透油纸飘出。也可能是素手帕里包住的几块桂花糕,清淡的桂花味道,他一拿出来杨晔就知道夏天来了。但更多时候,他是带着新鲜的簪子或者玉镯,杨晔说过许多次,自己房间里的首饰已经装满两个匣子,可薛上阳就装没有听到。
梧桐树的影子在沉静的黄昏中被拉得越来越长,最后和夜色融为一体。歇息睡觉前,她总习惯把房间的木窗子打开,夜晚有风透进,但到清晨,阳光就会从窗缝隙斜斜地进来,先是细细的一线金色,而后慢慢晕开,最后,新一日的阳光就会从缝隙将她喊醒。
郑玥来寻她玩耍的那天,杨晔正在佛堂里诵经。午后闷热的太阳晒烫窗户前的那张方桌,半打开的窗子,空气中是许多翻滚的尘埃。
香炉里的熏烟袅袅升起,杨晔跪在蒲团上,指尖轻轻摩挲着手里那串佛珠,清淡的檀香在她身侧萦绕,连衣袖和身体都被浸润了檀香。
“昭昭姐”郑玥清脆的声音劈开佛堂的寂静,杨晔睫毛轻颤,从放空的状态中缓慢抽离。她睁开眼,看着面前低眉垂眼的观音像,眼神从开始的恍惚到聚焦,她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不敬,双手重新合十,心中默念,滑落腕上的沉香珠撞出细碎的声音,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砖,她嗅到从蒲团里发出的陈年艾草味,跟着每一次呼吸进入肺里。
吱呀——
郑玥推开那扇虚掩的门,她穿着件鹅黄色的洋装,卷曲的头发上别着个相同颜色的蝴蝶结,她看见杨晔跪在佛像那,三两步上去,只是刚走到杨晔身后,看着供桌上摆的那尊白玉观音,她又硬生生地停下步子,双手合拢,恭敬地拜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杨晔站起来,将握住的那串佛珠放在供案。
“昭昭姐,我从上海带回来最时兴的雪花膏”郑玥欢喜,拉着杨晔的手就要出去。
杨晔被她拉得晃了一个踉跄,衣袖大罗刚才放下的那串佛珠。她停下来,也拦住要跑出去的郑玥,拾起地上的佛珠,她道:“你好歹让我去换身衣裳啊”
“换什么,这样穿多好”郑玥不以为意。
“这是诵经穿的衣裳,难免回沾到熏香气味,于理不合”
“这有什么”郑玥凑近,她抬起杨晔的手臂深吸气,“你这一身的檀香多好啊,闻着就让人舒服,比那些什么西洋香水的可自然多了,干嘛要去换掉”
杨晔被她这孩子气的举动逗笑,“带着一身的熏香气味,哪里有这样见客的”
“那就别当我是你的客人,只当我只来找你玩耍的妹妹,这样不就行了”
杨晔被她闹得没有办法,只能由着她把自己拉出佛堂。跨出门槛时,有阵穿堂风过去,风将两人的衣摆碰到一起。
郑玥把她带到前厅的院子里,那有一处管家新搭起来的葡萄架,嫩绿色的藤蔓绕着竹架子,几串青涩,看起来还没有她指甲盖搭的葡萄在叶隙中间若隐若现。郑玥献宝似的从手袋里掏出几个雪花膏,精切的铁盒上印着烫金的摩登女郎,卷发红唇,眉眼飞扬。
“这几个味道可好闻了”郑玥边说,边拿来其中的一盒,指尖沾上膏体,轻轻点在杨业的手腕,“这个是玫瑰味道的,这个是蜂蜜,还有这个”
她另拿起旁边的一盒,“这味道是我觉得最好闻的,是栀子香,昭昭姐你快试试”
在郑玥期待的目光下,她学着郑玥刚给自己涂上的动作,沾着膏体点在手背,又慢慢揉开,栀子花的清香伴随体温渐渐晕散。
她凑过去闻了闻,郑玥瞧见她表情柔和,便知道这味道是她喜欢的,立刻就把那个栀子味的雪花膏塞到杨晔手里,“那这盒就给昭昭姐了,你白天用,可以抹脸上,也可以涂在手背”
杨晔刚要推辞,郑玥却已经偏身去摆弄另外几盒,嘴里还嘟嘟囔囔,“玫瑰味的我自己留着,蜂蜜的可以送给母亲”
连廊传来一阵脚步,有个和郑玥差不多大的丫头走来,手上还抱着个包裹盒,“夫人,这是邮局刚送来的,说是从上海寄来的东西”
杨晔看了眼,“大概是上阳的东西,送到书房吧”
“哎,别”郑玥跑过去,兴匆匆地从丫头手里接过那袋包裹,“这是上海的蝴蝶酥,可好吃了,我寻思给你带点回来,但是我自己带回来总容易碰撞,还是这样寄回来最好”
郑玥麻利地拆开油纸包装,除去外面那层,里头还多过了好几遍。她将块完整的蝴蝶酥递到杨晔面前,又拿另一块给旁边等着的丫头。
“昭昭姐快尝尝,这是静安路上那家老字号店做的”
杨晔接过,手指接触到表面的酥皮发出细微的脆响。她咬了一口,甜而不腻的奶香味道立刻就在唇齿间化开,酥皮簌簌地落下碎屑,她连忙用手帕在底下接住。
“怎么样?”郑玥眼巴巴的看着她。
杨晔点头,“香酥脆甜,这好像和城里卖的不是一个味道”
“是吧”郑玥附应,“我就感觉不一样,但哥哥他们非说是一个味道”
“感觉你带回来的奶味道更重,还不甜腻”杨晔又咬了一口,城里卖的那些糕点,味道虽然也都香甜,但除了第一口,到第二口时总会发腻,而这个不一样,哪怕是将整块吃完,也不觉得甜口。
两人坐在那张石凳椅子上闲谈,茶壶里的龙井一泡竟续上了三次水。郑玥边说,她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扣弄石桌面上的缝隙,她讲到这回去上海看见的,又提到父亲特别舒服要去见的一位远房姑姑。
“我不晓得该怎么去说我和她的关系,她应该是我爷爷表堂哥外养的妹妹,总是我是该叫她声姑姑”郑玥说,“那姑姑我大概就见过两三回,我这次和哥哥五上海,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无论如何都得过去看看,我原本以为是好久不见,父亲想念老家人了,可你猜怎么”
“怎么了?”杨晔刚要拿起茶盏的手顿了顿,青瓷杯停在唇边。
“她嫁人了”郑玥猛地拍下桌子,震得她前面茶杯里的水都晃了几下,“你可知道她比我还要小一岁”
这岁数结婚杨晔并不奇怪,只是问:“她嫁的人,可般配?”
“哪里般配,她嫁的是个通商银行的买办,比她大整整十五岁,而且那买办在前头已经死了三个太太,街坊都说是被他给活活打死的”郑玥咬牙切齿,手指用力按住石桌上凸出的纹路,“要换成我,我宁可逃婚去街上啃窝头,也绝不会嫁给这种人”
杨晔望着茶汤里沉浮的茶叶,轻声叹句,“或许是身不由己”
“就是这该死的身不由己”郑玥的声音里竟带上哭腔,有许多不明白,又许多的气愤,“命是自己的,凭什么要听由别人摆布?”
她气得眼眶都红了,盯着茶盏里晃动的茶水,余光瞥到杨晔出神的状态,她在自己身边沉默,眼睛看向远处,不晓得在见什么,只是停在嘴边的青瓷杯一直没换位置,自己气愤旁人被命运推着走,没有自己的选择,可眼前这个人,她又何尝不是。
“昭昭姐”郑玥突然转了话题,“我看现在外头,好多人都取了汉姓,我前几天看申报上有个文章,觉得挺好,去打听了才知道那个作者,其实就是周家二小姐”
“是么”杨晔终于喝了口茶。
郑玥凑过来,“昭昭姐,你学问这么好,其实也可以像周家二小姐那样写东西寄给报社”
杨晔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上的纹理,釉面冰凉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她浅笑,“我没什么学问,也写不出什么好文章”
“你哪里不好!”郑玥急得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总是在否定自己,不管旁人怎样说她好,也不管她究竟看懂了多少东西,她还是会下意识的去否定自己,“就算不写东西给报社,你也可以去改个汉姓”
杨晔笑笑,“你为什么执着让我去改汉姓?”
郑玥被她问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是啊,自己为什么要对她的汉姓这样执着。也许刚开始只觉得那满姓绕口,想着晚清都没了,那些所谓的封建礼教和规矩就应该结束。慢慢的,外边的晚清八旗都改了汉姓,可她还没有。现在,自己越来越着急地去催促她改汉姓,到底是为什么。
“没为什么“郑玥晃晃脑袋,既然想不到原因,那就把它暂时放下。她抓起杨晔的胳膊,手腕上的两串银镯随她的动作一下下发响,“昭昭姐,你就取一个汉姓吧”
杨晔叹气,拗不过她的撒娇,还仔细的想了下,“我当真是想不出来”
郑玥瘪嘴,“怎么就想不出来”
“况且要取汉姓也不能马虎,既然是要用一辈子的名字,自然该好好想想”
“这确实”郑玥坐下来,认真地点了点头,“昭昭姐你可要好好想想”
“好,我答应你”杨晔应着。
暖黄色的灯光落在头顶,屋外的那点亮色尚且未被完全隐黑,远处的天际线上还残留着一抹橙红。薛上阳难得有一日是在天黑之前回来,他绕去城东的铺子,买回来杨晔喜欢吃的烤乳鸽,桌上的其他几碟小菜也都是杨晔平常爱吃的。
“尝尝这个”就在薛上阳第三次给杨晔夹菜时,看到她碗里的米饭几乎没怎么动。
杨晔夹了筷子菜,在嘴里反复咀嚼,眼睛愣愣的盯着前头。
“昭昭?”薛上阳放轻声音,叫了杨晔两句。
她恍惚回过神,“怎么了?”
薛上阳问:“晚上的菜不合口味吗?”
“不是”杨晔又往自己嘴里扒拉两口米饭。
薛上阳索性放下筷子,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力道不算重,甚至还带着点安抚的意味,“是不是累了?”
杨晔转眸看了他眼,瞧见他眼底的担忧,微笑着摇头,“我没事”
薛上阳皱皱眉,却也没再仔细问,继续的给她夹菜,看着她把那碗米饭吃完。
夜色渐深,月光透过没拉紧的帘子,从窗户口落在床边的帷幔。杨晔靠在床头,手上还捧着本被她翻到起皱的诗经,只是她每看两页就会发出叹气,听见她的气息,薛上阳终于按耐不住,他拿开自己手里那本书,转身关切的看着杨晔问:“你今天怎么了,从晚饭开始就心不在蔫”
杨晔放下自己手上的那本诗经,苦脸和薛上阳讲,“今天下午,郑玥又和我说起改汉姓的事了”
“这不挺好的”他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改汉姓这件事情自己也跟她提过两回,只是从前她没怎么放在心上,现在终于能想到确实不错。
杨晔皱着张脸,“可我想不好名字”
薛上阳轻笑,“那你有什么称心意的字?”
“有许多,你看这晞字,蒹葭萋萋,白鹭未晞,还有这言之,弋言加之,与子宜之”杨晔指着诗经上被自己做标记的几处地方,“就是因为称心意的字太多,所以才选不好”
“你说的字,那姓氏呢,钮祜禄氏的汉姓可改了郎,你要以这个为姓吗?”
杨晔摇头,“我既嫁给你,便不能再用出嫁前的姓氏称呼”
“改成我的姓氏呢?”薛上阳开玩笑。
杨晔睨了他眼,若有所思,“我想给自己取个杨姓”
薛上阳来了兴趣,换个姿势更加靠近她,“怎么说?”
“杨柳折腰不惧风霜,枝袅轻风似舞腰”杨晔回答,她又苦恼,“可后面的名,我当真是想不好配的”
薛上阳认真想了一会,忽然笑着,“取晔字吧”
“晔?”她重复
薛上阳颔首,“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
“昭昭,我希望你能成为自己的光”
梧桐树叶声从窗外传来。
“杨晔”她默默念道,“这名字不错”
“嗯”薛上阳粗粝的手爱惜地抚过她侧脸,“只是在我这里,你永远是我的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