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上阳点头,把刚才买的礼物递给她,“生辰快乐”
她欢喜地接过去,看到被包装好的礼物盒子,目光瞥过一瞬,越过前面的薛上阳,她的视线落在车另一面的杨晔身上。杨晔静静的站着,背光的眉眼中透出几分清冷和距离,但又有些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温婉,就像那被规矩浸润的贵家小姐,一言一行皆合礼数,不多话,不张扬。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薛上阳,拿手肘去碰了碰他,压低声音问:“这就是你新娶的那位?”
“嗯”薛上阳果断回应,转身走向杨晔,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并将她带过来介绍,“这是你嫂子,钮祜禄昭然”
“钮祜禄”她瞪大了眼,语气中带着几分的不可置信,“八旗?!”
视线在杨晔和薛上阳的身上来回打量,片刻后,她突然伸手抓住薛上阳胳膊,硬是将他从杨晔身边拉开,拽到一旁,用压下的声音急切问:“我哥说你娶了个贵家小姐,怎么还是八旗啊”
薛上阳反问:“这有什么不可以吗?”
“你娶她,伯父能同意?”
“是我娶亲,他有什么好不同意的”
她打量的视线再次看到杨晔,这下的眼中多了些复杂。杨晔脸上是近乎平淡的微笑,好像对发生的一切,对自己刚才的惊讶毫不在意。
“不都说八旗的人,眼高于顶,瞧不上咱们汉人么”她低声嘟囔,话里带着疑惑和试探。
她先前可听过不少关于满八旗的传闻,说他们自恃身分高贵,哪怕是现在脸晚清都没有了,可他们对汉人还总是的不屑一顾,总嗤之以鼻,好像汉人在他们眼中,低贱得就如同那颗粒尘埃。
薛上阳轻笑,带着几分调侃去问:“那看看你嫂子,她是这样的人吗?”
她再一次看向杨晔,心里是不确定的忐忑。可杨晔的表情始终平静,那没有变化的微笑,平淡的好像是个旁观者,既不反驳,也不出声辩解,似乎他们刚才讲,那些关于她的对话都无关紧要,她的坦然和从容反倒是显得自己狭隘了。
她与他们站得是有些位置,但就是这样恰到好处的距离,那样适当的微笑,不过分熟络,但也不完全生分。
这样的杨晔让她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心安,却也让她有点不知所措了。
薛上阳打断她还想要继续发散的思考,“好了,还不去给你嫂子道歉”
女子闻言,脸上又绽起抹笑意。她走过来,视线在杨晔脸上停留,有点犹豫。她张了张嘴,试着去叫出那个名字,“钮祜禄?”
话音未落,她却又直直的看到杨晔,满姓实在拗口,她忍不住问:“您有汉姓吗?”
杨晔微微一笑,表情依旧平静,她温和回答:“我还未取汉姓”
女子皱眉,“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似乎是看出了对方的不情愿,杨晔顿了顿,补充说:“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可以叫我昭昭”
“昭昭”女子一愣,下意识重复,“是朝朝暮暮的那个朝朝吗?”
“不是,是至理昭昭”杨晔解释。
至理至昭昭,心通即不遥。
“昭昭姐,我叫郑玥”
“郑明的妹妹”薛上阳低头,在杨晔耳边悄声解释。
走进四合院,这地方应当是从前的官邸衙门改换来的,格局规整,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她挽着薛上阳手臂,刚出现在门口时就被不少的熟悉人瞧见,有人抬手拍拍身旁人肩膀,手指向他们这处,并走过来。
宽敞的大堂,电灯亮如白昼。大堂的四个角上,分别摆着几个差不多有半人高的青花瓷瓶。瓶身绘制精美的花鸟图案,那瓷瓶的颜色温润,图画干净,顶上还有些垂挂下来的彩球花束。在场的男子装扮大多是和薛上阳一样的西装,而女子则是和那位郑小姐一般,穿着到脚踝的洋装和小皮鞋。只有她,简单的素色旗袍,在这样的场合里,有点奇怪。
薛上阳和几个过来交流的好友寒暄,杨晔百无聊赖的看着周围,对面有个身型和薛上阳差不多高挑的年轻男人,从两人进来起,那男子的目光就似有若无的落在他们身上。那人三两句话就结束当下的交流,拿着玻璃酒杯往他们这边过来。
刚才和他们一起进来的那位郑小姐,看到他过来,竟也是欢喜地过去,搂住男人胳膊,两人小声说了点什么,看她的样子,似乎在撒娇。
男人点下她额头,走到面前,先意味深长的看了杨晔,随后举起酒杯,示意在大堂里服务的侍者,让再端两杯酒过来,“刚从英国寄来的红酒,尝尝看”
薛上阳挑眉示意,拿起托盘上的酒杯,把其中一个给杨晔。
杨晔看着那些暗红色的液体,她晃了晃杯子,默默抿了一小口。干涩的酒味道,同她小时候偷尝的,阿玛那放在地窖里的酒味道不同。阿玛窖子里的酒是浓烈,光掀开盖子闻到味就容易醉,可这种酒,不止味道干净,合起来也没有很辣喉咙。
越喝越有点喜欢,薛上阳凑到她耳边,“少喝点,尝尝味道就可以了”
杨晔抬眸看着近在眼前的那张脸,眼里有一瞬间胆怯,可还是镇定,“我酒量还挺好的”
“酒量好也少喝点,这不是需要喝酒的场子,稍微碰点装个样就行”
“怎么到我这里就是装样子?”男人听见薛上阳和杨晔的悄咪话,他立马反驳,笑眼看向杨晔问,“弟妹不会喝酒?”
“我还好”杨晔回答。
“人都说了还好”郑明拿起酒杯示意,“弟妹觉得我这酒怎么样?”
“挺好的”
“这算什么形容”郑明轻挑眉头,他兴致勃勃的看到杨晔,似乎在期待她能给出什么样的评价。
杨晔看着杯子里还剩下的那点酒,“淡如琼液轻流晕,浓似丹霞浅入觞”
郑明一愣,原本还要端起酒杯的动作也停了一下,他笑笑,突然仔细的看着杨晔,“弟妹果真是如传言说的那样”
他随即又看向旁边,那个跟护孩子一样看得紧的薛上阳,“难怪你要一直藏着,怎么说都不肯带她出来见我们,原来如此”
“藏着?”杨晔纳闷,她转头问薛上阳。
“是啊”郑明自然接话,也像在和她倒苦水,“自从你俩结婚后,我们可说起好几回,想让他带你出来见见我们,他呢,不是推说你没空,就是找这样那样的理由,跟藏宝贝一样”
杨晔听后,忍不住轻笑。视线看着薛上阳那抿嘴样子,耳尖微微起红,眼神也有些不自然。她道:“我先前有点不舒服,确实不好出门,所以当真抱歉”
这话似乎是给薛上阳解释,又在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现在好了?”郑明又问。
“是好许多”杨晔笑笑回答。
“以后可得经常出来”郑明喝了口酒,顺然又想到什么,没拿酒杯的手用力拍下自己脑袋,“瞧我的记性,忘记介绍了,我叫郑明,这位是我的妹妹郑玥,想必弟妹也已经见过。我和上阳是在康奈德读书时候认识的,我比他大几个月,弟妹若不嫌弃,可以叫我郑大哥”
“郑大哥”杨晔笑着喊了句。
“你占什么便宜”薛上阳立马护住,“你不过比我大那么一个来月,称什么大哥”
“就算大那一两天,我也比你大,何况还是一个多月”
两人说着竟还拌嘴,杨晔在旁边看到他们和儿童一样,只晓得逞厉害实际又没什么营养的话语,有点无措,还有些尴尬。
郑玥走来她身边,“你别理他们,他们就是这样”
杨晔转头看见双含着笑意的眼睛,她伸出手,是新鲜的握手礼,手腕上的银镯也跟着滑出,“我叫郑玥,昭昭姐我可以这样喊你吗?”
“当然可以”杨晔回答。感受到从对方掌心里传过来的温度,绷紧的情绪有稍微放松。她听见自己的回答,声音似乎比想象中的还要自然轻快。
“昭昭姐,我们去那边坐吧”郑玥的手指向大堂角落,那摆着几张深棕色的皮质沙发,和大堂觥筹交错的热闹景象不同,沙发旁边是几株高大的绿植,顶头刺眼的白亮光透过绿植树叶,渗漏在沙发上的灯光也更加柔和。
杨晔轻点头,和郑玥穿过正在讲话的人群,走过时,几道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背上,杨晔浑身不自在,脚步也变得拖沓。郑玥熟稔自然地挽起她手臂,略显亲密的动作让她的身体也有短暂僵硬。
郑玥感受到她的不对劲,“昭昭姐,你怎么了?”
杨晔反应微笑,“我没事”
两人坐在沙发,郑玥侧过身来问:“昭昭姐,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杨晔慢了一步,随后才道:“没什么,不过是说那酒好喝”
手指抚摸着旗袍上那并不存在的褶皱,郑玥的目光似乎一直在自己脸上打量。
杨晔抬眸,郑玥突然凑过来,拉起她的手。两人的位置也靠得更近一些,杨晔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茉莉花味道的发油香气。
“昭昭姐”郑玥的目光细细打量她的五官,从眼睛到鼻子再到嘴巴,郑玥看着有些久,久到杨晔的后背发起刺挠,身上也有点不自然时,她才终于开口,“昭昭姐,你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杨晔捏紧膝盖上的旗袍料子,手心里有点薄汗,她装平静的问:“有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郑玥往后退了一些,“先前我哥哥告诉我,说上阳哥娶了个贵家小姐,我原本以为是会和段英姐姐那样子的”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说错话了,又立马解释,“昭昭姐你别误会,段英姐姐是上阳哥的表嫂,他们没有什么”
杨晔瞧着她着急挥手的样子,微笑说:“我知道段英,先前也与她见过一面”
“是吗”郑玥惊喜,她又坐过来,“那你觉得段英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晔仔细想到先前曾见过面的那位短发女子,她与段英不过是一眼的缘分,可在她身上,却有着自己渴望却没法去够到的东西,那自由肆意的灵魂,那种敢冲破樊笼的勇气,都让她向往又畏惧。
“热烈,洒脱”杨晔说。
“嗯,所以我很喜欢段英姐姐”郑玥说,“母亲告诉我,做女子应该像段英姐姐那样,敢爱敢恨,敢做敢当,我们应当是自由的,而不是被归束在阁楼里,如今的时代变了,我们女子也可以去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是啊”杨晔轻声应道。她看见郑玥脸上那般向往的表情,白亮光落在少女脸上,映出她眼中清晰炽热的那片光。
杨晔的心口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刺痛,她想起自己放在房间里时常翻弄来看的女诫和列女传,以及佛堂架子上的那几册佛经。
“昭昭姐”郑玥歪头看她,“你在想什么?”
杨晔回过神,勉强笑了笑,“没什么”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竟已完全握紧,指甲抵住手心的疼痛,郑玥忐忑的望着她,“昭昭姐,你生气了吗?”
杨晔松开手,抚平褶皱的群面,她自言自语,“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因为”郑玥琢磨半天,可始终都没办法把那句话给说出来。
大堂的留声机放着最新的音乐,轻快的旋律和此刻这有点微妙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杨业举起她刚才带过来的酒杯,抿了一口,被放长时间的酒,入喉的苦涩滋味抵在舌尖蔓延。
“或许在你们眼中,我就是那个被困在阁楼里的人”杨晔坦然,对于郑玥那想说但是不敢说的话,自己反倒能先说明白,“我曾经也羡慕过,只是我不羡慕你们,我羡慕我兄长,他是男子,因此可以随意的出入府门,我不一样,除非是在特定的节庆,或者同家里的长辈一道,否则那道门对我来说,根本迈不出去”
“只是在我二十岁那年,我趁下人都没注意的时候,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杨晔笑着继续和她讲,“我站在巷子里,看见那扇被我关上的小门,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能出去的不只有堂屋的正门,还有像这样不起眼的小门,或许我从前一直没注意到它”
“那后来呢?”郑玥问。
“我在街上走了很久,也看了很久。胭脂巷的口子上有七十二块青板砖,其中的三块被汽车轮子给压裂了,茶馆口的说书人正在讲聂隐娘的第十一回,我不晓得该怎么去形容我那会的心情,应该是开心的,可我更多还是担忧,我害怕被家里人发现我偷跑出来,于是那天我走得很匆忙,很多都是走马观花,只入眼,不进脑。一直走到日落西山,我都感觉自己是没看到什么,后来回到府里,不出意料,我还是被大哥发现了”
“啊,那你被责骂了吗?”郑玥问。
杨晔摇头,“他没有说我,也没把我关到小黑屋子里让我好好的反省,他告诉我,现在的外边很不安全,让我出去的时候记得带两个小厮,我那会真就特别傻,我还问大哥为什么不训斥我,大哥很奇怪,他反倒问我为什么要听训斥,我说因为我违背父亲的意思,擅自出去了,大哥说,每个人都有出去的权利,现在不是从前,皇上没了,以前那些折磨的规矩也就不该存在”
“大概小门只是我走出去的第一步,而让我真正出去的,是我自己的心思”杨晔展颜笑着,和刚才还有点拘谨的笑意不同,此刻的她才算是真正放松,“其实你刚才说错了,阁楼有阁楼里能看到的风景,绣棚上的花鸟不比真正的山水少一分灵性,那被困在阁楼里的女儿,也不需要其他人去可怜,她在阁楼看到的,或许不比在外头瞧见的少。当然,敢闯敢拼的女儿更是精彩,她们见识到许多的新鲜,她们自由,肆意张扬,也许,当拼闯的女儿和在阁楼里的女儿见面,那么所有人,就能一起出去了”
郑玥静静的看着杨晔,她慢慢的听,在杨晔身上,她似乎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不是那种未经任何事情,单纯的平静,而是像看遍繁华又重归于平淡的灵魂,就像在漫长时间里淬炼出的通透。
“昭昭姐,我喜欢你”郑玥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无所谓到震惊,又变成现在的激动,她脱口而出的瞬间,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连忙挥手,“不对,我是说我喜欢听你讲话”
杨晔微微一怔,随即轻快的笑出声音,笑声越来越清爽,和平日里克制的微笑截然不同,她说:“谢谢你,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说喜欢听我说话的”
郑玥抓住她的手,高兴问:“昭昭姐,我之后可以经常来找你玩吗?”
杨晔回答:“当然可以”
郑玥这才恍然大悟,“上阳哥说得真对”
“他说什么了?”
郑玥凑过去,却又神神秘秘,“嘿嘿,我不告诉你”
“你费劲心思专门办这个酒会,就是想让我们都认识她?”郑明开玩笑的问。手握住旁边的栏杆,他看向正在和郑玥有说有笑的人,该说不说,那女子除了容貌好一点外,也没什么特别。扭头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薛上阳,这人目光灼灼,视线看过去竟都在那掩嘴轻笑的女子身上,好像和自己说话到现在,他的目光一刻都没从人身上移开。
郑明拿手肘撞了他下,“差不多得了,你都盯着看一个晚上了”
薛上阳无奈,“看不够啊”
“你到底喜欢她什么,见识过这么多人,怎么偏偏就选了这样一个?”
薛上阳仔细看着杨晔,笑笑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