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高温和热浪交替着卷来。
大中午的，太阳直挺挺就晒下，湛蓝色的天空此刻干净的，看不见一点关于云彩的影子。
那条新铺好的柏油马路上这会也很难碰到行人，酷热的暑气从路面升腾，带着刺鼻的，那像被烘涨了的汽油味道。
拐角的树荫里躺着两只过来乘凉的土狗，摊开身体，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吐出舌头，嘴巴一喘一喘，溜圆的眼睛看着刚从路过进来的那个陌生人。
天气闷热，土狗没有精神，不想起来，更没力气去冲他吼叫。
周一横骑着那辆他从路边的公共自行车站里借来的小红车，大汗淋漓。
眼瞅着前面实在没路，他把车横停在路的当中，揪起衣领，擦下快要淌到眼睛跟前的热汗。从身后的背包里找出瓶还剩下一半的矿泉水，天气热得，连放在包里的水都被晒出温度，他边喝水，边打开手机，看眼导航，又看向前面。
自己都在这附近，距离终点也不过是十几米的距离，但他怎么看，这里也不像是会有办公楼的样子。
面前是一片老式的建筑群，靠近路口的两栋房子中间有条差不多两个人宽，可以走的小路。边上那被砸开一半的墙壁上爬满杂草，隐约可以看到那个在院子里的窟窿洞。周围的几间房子也没好到哪，全被野草覆盖，甚至有些草长出来的高度，都能比上他膝盖了。
周一横喘着气，在个看起来还算完好，有边沿的老墙跟前面站住躲太阳。
划开手机屏幕，他切到昨晚投简历的那个绿色app。
app里搭配的公司图片，看上去可是高端，很有香港电视剧和电影里经常会出现的职场精英范。他几乎能想象到，在市中心最热闹的商业街，装饰气派的办公大楼，里面是喘着合身衬衫和笔挺西装长裤的员工，坐在会议室里讨论接下去的方案和计划。隔壁茶水间，摆着各式样的咖啡和点心，只看到这些照片，周一横就忍不住投了简历，以至于他都没看仔细自己应聘的是什么岗位。
但现在，当他移开手机，映入眼帘的那一片荒凉的绿色，别说办公楼，这附近偏僻的，甚至连棵好点，能挡太阳的树都找不到。
周一横试图安慰自己，也是是输错了面试的地址，删掉导航页上的信息，他又逐字逐句的重新输入，来回核对过好几遍，可跳出来的结果还是一样。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点开上面的联系电话。
电话铃响了一阵。
“哪位？”那边接起，好像刚睡醒午觉，对方说出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迷糊的哑。
周一横清清嗓子，“你好，我是来面试的，请问你们这个地址准确吗？”
“地址没错”那人动了椅子，发出吱啦的摩擦。
周一横又问：“是在居民楼的附近？”
“对，你是到了吗，直接进来就好”
周一横的眼角抽动，他又问：“是在居民楼的附近？”
“对，你是到了吗，直接进来就好”
“我应该是到这附近了”他看着面前的老房子，咽下口水。
“我在门口等你”她说着，匆匆挂断电话。
室外将近四十度的高温，头上也没什么好用来遮挡的物件，就他刚才站在太阳下打了个电话的功夫，脸上就淌下不少热汗。
阳光猛烈，晒得他几乎要睁不开眼睛。
推起被晒得发烫的小红车，周一横看着眼前那条窄路，他握紧手把，想进去可又不敢。
手机屏幕上跳出一行提醒，‘距离约定的面试时间还有十五分钟，请打开手机确保准时参加’
为了不在app上留下什么违约记录，他深呼吸，壮着胆子，推上自行车慢慢地往里面走。
巷子口，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好像连里面的温度都比外头的要更低下。两边墙壁，那一道道深刻的裂缝清楚可见，青苔和霉菌在角落悄悄蔓延。老房子的后门窗户，玻璃已经破碎，只剩下几块顽强的碎片还卡在窗框，粗粝的野草顶着石头长开，周一横出门着急，他套了条浅灰色的运动短裤，长度刚够膝盖，露出的小腿和一点膝盖被茂盛的草叶子划到刺痒。
“草那么多，怎么就没人来收拾”他边推车边发出抱怨。
‘目的地在您右侧，本次导航结束’AI的机械合成声音突然在口袋里响起，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燥热的暑气顺着巷子进来，带过他手臂的瞬间，周一横猛地发起哆嗦，汗毛也跟着竖起，他颤了颤身体，仔细看向左右。自己好歹也是已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好青年，怎么会被这种荒废地方吓到。
况且这可是白天，大中午的，又不是深更半夜，怕什么，有什么好怕！
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看着备注页上的信息，数过旁边几幢老屋的顺序，终于在个不起眼的木门上看到那挂出来，和招聘页上一样的名字。巴掌大的木块，用炭黑色的墨笔写了‘这间杂货铺’五个大字。
黄褐色的木门虚掩，门面斑驳，看样子也是有些年头了。
他把小红车靠边停好，过去敲了两下门。
站在门口等了一会，没等到有人出来，看着虚掩的门，他轻轻推了一下。
拼接的老榆木门在打开时都会发出类似‘吱嘎’的绵长声调，这让原本就处在精神高度紧绷状态里的周一横心脏猛地收缩，他没忍住骂了句粗话。
门打开一半，他探头看进去。
院子被打扫得很干净，东西的摆放也都井然有序。并没有像外面那样长出来的杂草，晔没有破损和积灰和长蜘蛛网的角落。跟其他那已经没办法住人的老房子相比，这里简直不像是真的。
院子和进门的地方装了扇很大的落地玻璃，门在里面反锁，透过玻璃，他看见在距离门口最近的沙发，那里斜躺的睡了个人，身上盖住薄毯，毯子拉高遮挡她上半身，只露出额头还有头发。
听见玻璃被敲响的声音，萧潇从屋里走来，边走边问：“哪位？”
“你好，我是来面试的”隔着玻璃门，周一横回答。
打开门，萧潇看他一眼，“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去了，刚才出去找了一圈都没看到你”
她说着，又走向沙发，推了推正在沙发里睡觉的人，坐在沙发边沿小声喊她起来。
那人睡得也不是特别安稳，身体有小幅度颤动，她突然惊醒起来，恐惧的看向面前，脸色慌张，表现得仍然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紧张地摇头，睁眼看到萧潇，意识到这是自己熟悉的人后，她才稍微放松，可仍在不停喘气，手来回拍打自己的心口。
萧潇和她说了什么，她看过来，还未平复的目光里又染上惊讶。
她愣了很长一段时间，奇怪的表情，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那带着恐惧的期待，以及心里那根本压不住，想要从胸腔窜上来的渴望，手指无意识地掐进掌心，细微的疼痛感好像在提醒她，这并不是所谓的幻觉，也不是梦。
太过复杂又热烈的视线从沙发那直直看过来，周一横被她盯得有几分不自在。
“你是谁？”她声音很轻，仔细听能听见她话里的颤抖。
“你好，我是来面试的，我叫周一横”
她不确定的重复，“周一横”
“对，一横一竖的一横”
“哦”她轻飘飘的应下，刚才还热烈的眼神瞬间落寞，她对坐在旁边的萧潇说，“你面试吧，我上楼再躺会”
杨晔缓慢地从沙发上起来，弯腰叠好刚才睡觉时盖的薄毯，抱起毯子走上楼。
纤薄的背影，看上去有点佝偻，有着和她年龄看起来不相匹配的沧桑。
萧潇对她的反应早都习惯，听到楼上的关门，她招呼周一横过来坐在沙发这面。
去厨房拿了瓶矿泉水给他，又临时从网上下来一张面试要用到的登记表，顺手拿了桌上的纸笔递给他。周一横看着登记表里的内容，都是些常见的问题，他填的很快。
填完表，他看到萧潇坐在电脑后面，一个人呆坐着实在无聊，他便观察起这间房子。
整体挑高的二层房子分为上下两个部分，顶头横出一海碗大粗的木头房梁，房子里的装修倒有点老味道，从门口进来的客厅地方，那摆出足一人高的花瓶和几盆相高的万年青作为装饰。清一色的雕花镂空窗柩引入斑斑点点的稀碎阳光。自己面前的位置，那里应当就是办公区域，和客厅没几步路，中间放了两张办公桌和两台新式的笔记本电脑，面对的桌子上堆满杂物，除了这些东西，好像这一楼也没别的了，倒是他现在坐的这张沙发奇大，占了这层的小一半位置。
“填好了吗？”萧潇忙完事情就来问他要刚才的登记表，坐在他边上那张单人沙发。
姓名，籍贯，年龄，这些她都粗略跳过，看到他写的学校那栏，萧潇眼睛亮了一下，有点惊喜，“你是Z大毕业的啊，我也是，你哪一届？”
“16届”周一横来回搓着手心，有点紧张。
“比我小两届，你学的是教育？”
“是”周一横回答，倏然想到什么，他问，“这里也是需要专业对口？”
现在找工作，那些看得过眼的公司几乎都需要时专业对口的毕业生。刚六月的那会，他和几个室友去学校附近的人才招聘市场，当时还很认真的选了几个去投简历，但跟对面的聊天没超过两句，人家就以他的专业不合适给拒绝了，连再说话的机会都没给。周一横出来时还跟室友抱怨，那人也不仔细想想，要是专业对口的工作这么好找，自己又干嘛去投她家的销售？
“没那么多事情，我之前学的还是美术，现在不照样在干助理”萧潇说话爽快，“我再多问你几个问题啊，你有驾照吗？”
“有”
“什么时候考出来的，现在会开车了吗？”
“大三考的，会一点吧”
“之前有没有在路上开过？”
周一横摇头，“没”
“那你胆子大吗？”
他感到奇怪，“这也和工作有关？”
“我预想是找个有驾照，胆子稍微大点的，这样出去也好帮忙开车，但你放心，就算没有，在正式入职后老板也会出钱去给你报名考试，仅限一次考过哈”萧潇开玩笑的解释，“最后一个问题，你会做饭吗？”
还没听过这样的面试问题，他被这些愣住，多反应一会，呆呆地点下头。
“那差不多了”萧潇说，看到周一横脸上那有点尴尬和不自然的表情，她恍然大悟，“对了，你这边有什么问题想问？”
周一横挪动身体，坐在沙发外沿，“我具体要做什么？”
“老板助理，每天帮忙做饭，再整理整理这些资料，出差的时候跟着做点现场记录，在家待着没事情就收拾房间，你放心，工作很简单，一点都不麻烦”萧潇热情的给他介绍，就怕他突然跑路，找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一个可以上门，自然得想办法让他留下来。
楼上没有动静，萧潇凑近小声跟他说：“其实每天要做的事情真的不多，老板不出去在家的时候，你基本没事，上班打游戏，追剧，就是睡觉她都不会管你”
周一横又问：“之后的工作地点也在这？”
“对啊”
又想到刚才进来时看到的那一幕荒凉且破败的场面，周一横有点动摇，虽说现在的他确实需要一份工作救急，但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工作，时间长，这心里难免会有点忐忑不安
“你是不是担心工作太多会做不完？”萧潇看到他的犹豫，“你放心，老板她人很好相处，而且就我们几个人，你也不用担心会不会有职场矛盾，上下班都不需要打卡，也没有工作时间的限制，包住，工作距离你住的地方就几步路，要是前一天打游戏，追剧睡晚了，下午起来上班都没事，老板也不会扣你工资”
萧潇努力的想给他介绍关于这份工作好的一面，使出浑身本事，各种她能想到的诱惑都说了，“实习期工资五千，转正翻倍，五险一金”
确实，在听到工资的那刻，周一横心动了。
他问：“包住，是住在哪？”
“那”萧潇指着厨房旁边的卧室，“一楼还有两间客房空着，你可以去挑间自己喜欢的，你什么时候能来上班？”
“我都可以”
“行，你先坐等我会啊，我去叫老板下来”她笑着跑上二楼，站在楼梯口那冲关紧的房门大喊，“老板，轮到你面试了”
才坐下没多久又被萧潇给喊起来，杨晔趿着脚上那双羊毛拖鞋，她打哈欠的从屋里出来。
靠在二楼的木质护栏那，她从上往下的问萧潇，“怎么了？”
那该是周一横第一次如此认真的看到杨晔，在那个盛夏天的午后。
杨晔弯着腰，微低下头。她穿了件纯白色的丝质衬衣和深灰色的家居长裤，看起来完全不搭配的一套，穿在她身上却是异常和谐。披散凌乱的头发，有点粘在脸上，她突然向周一横这面看过来，周一横望见她的脸。
视线碰撞的那个瞬间，他不知道自己应该看向哪，脸上登时发热，脑袋嗡的一声，眼睛里除了杨晔再没有其他东西。
她模样精致，美得动人，可也不是那种寡淡无味的美丽。她的美带着强烈的视觉冲击和震撼，能在看到的刹那就抓牢你眼球，突破你的心理防线，最后直接住到你心里。
后来想想，在那会，或许就已经心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