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阳光晒在前面那片骑楼,楼前的廊柱映出几道整齐的影子。店门口挂起的招幌随风晃摇。街上,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学生们穿着统一的素色校服,在阳光下结伴而行,笑声清脆。
黄包车的轮子轧过碎石,带起的风扑到她脸上。杨晔眯了眯眼,车夫黝黑的膀子在日头下晒出油光。车上的老先生安稳坐着,笔挺的中山装,银边眼睛后的目光平淡,车轮碾过坑洼,车夫穿着的布鞋扬起地上的一阵灰土。
张妈把捆青菜放进手边的篮子利,看到杨晔还站在那,表情平淡,视线遥遥地望向远方,可说不清她又是在看哪。
张妈走过去问:“夫人看什么呢?”
“没什么”杨晔收回视线,看到在自己身边的张妈,她手里满满当当的全是东西,比他们平常几日吃的都要多。
“怎么买这么多东西?”杨晔问。
张妈笑说:“先生不是说今晚回来么,那我多买点,做点好吃的给他补补身体,这一去半个多月,先生肯定瘦了”
“他是说今晚回来,可也没说今晚会回来吃饭,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到家”杨晔轻轻叹气,话里满是无奈和担忧。
“我先买着,先生回来总不能让他饿肚子吧”张妈边说,边艰难地调整手里东西的位置,好让自己拿起来更稳当一些。
杨晔弯腰,想从张妈手上接过一部分东西,“您也别太累着自己了”
“没事夫人,我拿得动”张妈躲开手,扯了其他话说,“您先走前头,我记得有家芝麻糖铺子,您不是最喜欢吃了么,哎夫人……”
话音未落,杨晔已经从她手里拿过刚买的那些肉菜。
“夫人”张妈喊她。
杨晔说:“这些我来拿,你看看还有什么要买的”
“没了,这些就差不多”张妈说。
两人走在回家的方向,阳光笼罩着她们身体,映出身后那道被拉得很长的影子。
杨晔看到前面的路,手指摩挲着掌心里那根挂着新鲜猪里脊肉的草绳,街口卖糖葫芦的小贩正要收摊,铜勺碰着铁锅,哐啷的发出好几声响。
“你说他这次回来,是不是外头又出什么要紧的事了?”杨晔小声问张妈。
这几天晚上她总睡不好,断断续续,也容易被噩梦惊醒。胸口闷闷的,也像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一般,有点透不过气。
张妈侧头看到杨晔那带了忐忑和不安的模样,她思索后,压低声音来说:“我前头去菜场,听修盆子的李师傅说,那王瞎子的小儿刚从天津回来,说租界里头的洋人都开始往船上搬箱子,咱这城里虽然还安稳,可也说不好,先生每次回来眼睛里都藏着事,夫人,要我说您还是听先生的话,早点离开这吧”
“离开这里我又能去哪?”杨晔摇头说,“这至少还有个落脚能住的地方,身边人也都熟悉,真去了别处,情况又能好到哪”
张妈讲:“我听隔壁的算命婆子说南方还行,好像还没什么乱子”
杨晔担心,“不过是现在还没有而已”
张妈安慰她,“夫人别想太多,先生他们都在前头,肯定会把这祸压下去的”
说话的时间,两人身后却突然有阵巨响,声音震耳欲聋,好像整个街道都跟着被晃了一下。
杨晔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住,她本能地停下,迈不开步子。心跳骤然加快,恐惧感蔓延全身,她环顾四周,街上的人都惊慌失措。
下一刻,在距离她只有一米多点位置的黄包车发生爆炸,车上那还没来得及下来的年轻男人和前面的车夫被当场炸死,从旁边逃跑的人也受到气浪的冲击,顷刻间血流满地。耀眼的火光当中,她看到拼命逃跑的人群,像无头苍蝇般在街上慌乱躲避。
杨晔被人群裹挟着往前,身后又传来几声木仓响,随后是左面,右侧的后面,木仓声到处都有。好像有人朝着逃走的人群里开了一木仓,她身边那抱着香烟架子逃跑的孩子被木仓打中,孩子倒在地上,无数双脚从这孩子的背面踏过去,从他口中发出的呜咽,变成人群逃跑的喊叫。
“张妈”杨晔惊恐喊着,可身边早没了张妈的影子。
张妈被那些冲过来的人群和杨晔跑散,她着急的往身后望去,之看到许多人向自己跑来。
砰。
木仓声响起。
人群的吵闹,好像都安静了。
“她怎么样?”薛上阳迎了上去。
医生拉下口罩,“夫人一切平稳,子弹的伤并没有威胁到夫人性命”
“那她为什么还不能醒来”薛上阳问,三天又三天,她就这么躺在病床上,除了那平稳的呼吸以外,他感受不到任何一点属于杨晔的生气。
几个医生面面相觑,直到领头那个医生说:“机器上显示夫人的状况良好,至于为什么还没醒来,我们也不清楚原因”
“不清楚?!”薛上阳拽住其中一人的衣领,他生气问,“你是做医生的,连这个都不知道,脑部片子呢,拍了吗?”
“在,在这”医生哆嗦地拿出片子,“夫人的脑部也没有受到影响”
薛上阳想不明白,他一遍遍重复的去问医生,“那她为什么还不能醒”
杨晔是在一片混沌中醒来的。
眼皮好像被重物拉扯,她费了许多的力气才缓慢睁开。
望见眼前那还有些恍惚的白色天花板,空挡的白色逐渐聚拢,她目光下移,看到自己躺在张病床上,周围是各种冷冰冰的仪器。
杨晔动了动手指,可全身绵软,提不起一点力气。鼻腔里那股浓重的消毒水气味,混合淡淡的,好像是掺着姜汁的药水,她感觉到一阵眩晕和胸口的闷胀。
安静的病房,机器发出单调又重复的滴答,一下一下,打应着她原本就脆弱的神经,杨晔心中涌起一股很深的恐惧和迷茫,她试图回忆起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又是怎么来这,可脑袋疼得厉害,一片空白。
“薛夫人,你醒了”护士推门过来,在旁边桌上放下她端进来的那些针剂药水。
杨晔动下已经被躺到僵硬的身体,她撑着手肘从床上做起来,看到刚进来的护士问:“我这是在哪?”
护士扶起杨晔,“医院”
“那我怎么到医院了”杨晔问。
脑袋还有些发晕,像被那重锤给狠狠敲打,接连的几阵刺痛让她无法集中精力去思考,杨晔拧着眉头,“我睡了多久?”
“七天”护士整理着手上的记录册,低头回应。
杨晔听闻,不可置信的重复又说:“七天”
刹那间,那短暂消失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她看到那些找自己奔跑来的人群,听见身旁的木仓声,手榴弹落下,空气中是可怖的血腥和沉重硝烟。
“想要救她,就只能用你的命去换她的命”
隐隐约约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好像是靠在她的耳边说明。
她挣扎地想要下床,可身体虚弱,只能重重地倒回病床上。
护士见状急忙绕过去阻拦,“薛夫人,你的身体还很虚弱,要好好休息”
杨晔抓紧护士的手腕,她急切问:“薛上阳呢,薛上阳去哪了?”
她慌张的眼睛里泛起悲痛,酸涩的眼角竟莫名流下来两滴眼泪。
病房门被从外面推开,副官看到想起来的杨晔,他过去和护士一块把人按下,“夫人,您背上的伤还没好,不能起来”
看到在自己面前的副官,杨晔害怕的问:“薛上阳呢,他不是跟你一块回来的吗?”
“师长听说您受伤,连夜赶回来的”
“他人呢,现在在哪”杨晔急迫的又问了一遍。
副官欲言又止,“师长有要事去办,一会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