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玻璃窗户映出房间里的光,可这些光微弱,在漫天的黑夜里倒显得是那样卑微。周围的几条街上没有一点声音,死一般的寂静感让人生出恐惧,好像所有的声音和白天弥留的热闹都被这片黑暗给完全吞没了。
薛上阳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眼睛里全是血丝。他紧紧看着还在昏迷的杨晔,用力抓紧她的手,感受到她手心里的那点温度,这些还能被抓住的温暖,曾经连相互牵手都会不由得心动,可现在,这样的温度却让他害怕
弯腰站起来,他把杨晔的手放进被子里,掖好被角。
走出病房,走廊上空无一人,头顶还亮的白炽灯,薛上阳能听到自己脚下的皮鞋声音。
值守的士兵倚在楼梯口的墙上,木仓挎在肩膀,年轻的士兵压低声音问:“夫人这么久都没醒来,你说会不会是其他毛病”
“瞎说八道什么呢”和他一起看守的士兵直接一脚踢在他腿上,板脸不爽说,“夫人对咱这么好,老天爷肯定会保佑她的”
“我才没有胡说”年轻士兵被那脚踢得晃了下,他扛稳肩上的木仓,警惕看过周围,在确定没有其他人后,他才又说,“我老家就有一个,先生看过说病好了,但是十几天都醒不过来”
站他们对面的那个士兵也悄溜过来,“那不是和咱夫人的情况一样吗?”
“是啊”刚才说话的士兵接着。
“哎,那是什么情况?”
“我听阿爹说,如果人病好了还没有醒,那就是她的魂魄丢了,得请先生把丢了的魂魄给找回来”
“怎么找?”薛上阳的声音几乎是立马出现在几人背后。
士兵被他的声音吓到哆嗦,脸色煞白。
他站在走廊阴影的交界处,从头上打下来的那片冷光把他的眉骨压得很低。他盯住刚才说话的士兵,下颌绷紧,喉结碎呼吸上下滑动。
“师,师长”士兵被吓到结巴,更在他紧迫的视线里不敢多说。余光瞥过身边的两人,似乎想要求救,可那两人早已低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说”薛上阳压沉声音。
士兵咽下口唾沫,在薛上阳压迫的注视里,他犹豫好一会才慢慢讲清楚原由。
听着士兵的话,薛上阳眉头已经快拧到一起了。父亲送他出国,为的就是让他见识实证治学和理性论道,这些靠鬼神传说,糊弄玄虚来恳求庇护的大多是毫无根据的谎言,根本不值得去相信。
此刻,他盯住面前的士兵,杨晔还躺在病床上,微弱的呼吸声仿佛在他耳边。
薛上阳问那士兵,“你说能找回魂魄的人,他在哪?”
天那边擦出亮色,浅浅的光线从远方升起,逐渐勾勒出整个山体的轮廓。
站在山脚下,清晨的山风带起他衣角。仰头望见那还有些黑漆漆的山林,山里似乎被层怎么都扯不开的静谧给笼罩了。偶尔发出的那一两声鸟鸣,好像从山谷传来,可在空荡的山林中,这点细弱的声音并没有引来山上人的注意,反倒是下一秒,就被那铺天盖地的安静衬托得更加孤单。
山路崎岖,昨天晚上山里又下过场大雨。雨水打湿泥土,脚下的路也变得松软,每一下都像踩在沼泽。鞋底和泥土的撕扯,让这迈出的每一步都发出闷响。
“这条路真难走”士兵小声嘟囔。他脚底踩到片树叶子,差点摔跤。
身后的人赶忙去把他抓住,又走到他身边,小声训斥,“别乱说话,师长还在前面呢”
士兵不懂,只是问旁边的队长,“师长为什么突然要来山上?”
队长只是看了他眼,“师长的命令,咱们不需要多问,只管照做就行”
这近乎垂直的半山,士兵艰难攀爬。双手抓牢那些多出来的岩石和半藏在底下泥土里的树根。脚尖努力地寻找可能的落下点,小心翼翼的发出试探,确保每一步都能踩实稳当。
不知道爬了多久,只是从一座山连接到另外的那座山。阳光穿过头顶茂盛的树叶缝隙,晒在他们已经被汗水浸湿的后背。山路两道那密密麻麻又肆意生长的荆棘丛,锋利的刺尖毫不留情地划过他们露在外面的手臂。
士兵们的脚步都已慢下来,体力也在这漫长的徒步和无止尽的攀爬中被消耗殆尽。薛上阳走在队伍最前面,他大口呼吸,努力咽下的口水已经无法缓解他喉咙里的那股刺痛。他回头看了看跟着的人,副官走过去对薛上阳说:“师长,兄弟们都累不行了,要不我们先休息一会”
远近处都看不清楚的山,薛上阳问:“走多久了?”
副官抬手看下手表,“七个多小时”
擦去脸上淌下来的热汗,“原地休息半个小时,让兄弟们缓一缓”
副官点头,转身传达薛上阳的命令。
太阳升高,又慢慢沉落,直到那最后的一点余晖也被抽走。他们在这座山里走了一整天,脚下的路越来越模糊。
带路的士兵也明显慌乱,他脚步变得虚浮,眼睛里覆满怀疑和迷茫,甚至思考起当时的自己,那会来的地方,究竟是不是这。他不停地环视周围,想要找到一点自己所熟悉的痕迹,可日月变化,眼前只剩下无尽的山林,和那伴着连绵陡峭的山峰,他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恰好对上周一横转头来看的视线。
傍晚的山上,晚风吹来寒冷,山里升起股诡异的雾气。隐隐约约,让原本就不算清晰的山路变得更加模糊,好像是走错地方,又或许在这条路上原本就有那块巨大的石头阻拦,薛上阳看着面前的落石,周边的山上还留着从前滑坡的痕迹。
“师长”副官跟上来,士兵们也停下脚步。
薛上阳盯住这块落石,他转身问那个带路的士兵,“你确定是往这边走吗?”
“我”他有点紧张,目光闪躲,不敢和薛上阳对视。
薛上阳停顿半刻,他看着前面的士兵,又看了看自己身后的那块落石。他突然转身,双手覆上那块石头,肯定说:“推”
“师长”副官犹豫,带路的人都没确定,万一是条死路。可薛上阳已经走到那,站在落石的地方。
“过去帮忙”副官招呼其他人一块,在众人的用力下,挡在前面的落石终于被推开条仅能过去一人的缝隙。薛上阳侧身,在副官惊愕的注视里,他先挤过去,副官跟上他的脚步,士兵们依次在后。然而,就当所有人都要通过之前,最后过来的那个士兵却不小心地撞到了旁边的松木
抵在松木上的那小块碎石头落下,接着是几块比刚才还要大的石头。
薛上阳听到落石掉下来的动静,他转身看过去时,那块差不多有人脑袋大小的石头正好从山顶滚下,他迅速过去,将在里的士兵给拉过来,石头砸在地上,溅起地下的那一摊泥水。
他把人带过来,可惜自己的脚下却又打滑,整个人背着就要往山坡滚落,副官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薛上阳肩膀。
惯性让两人摔倒,副官的手腕也好像被撑着扭了一下,他不顾手腕传来的隐隐的疼痛,看到同样摔倒的薛上阳,他焦急询问:“师长,你没事吧”
“我没事”薛上阳站起来,他看到副官手臂上那道被擦伤的痕迹,“你怎么样?”
“小伤,没什么事”副官甩了帅手。
薛上阳站原地问士兵们,“都还能走吗”
“能”士兵整齐回答。
“再找十分钟,找不到咱们就找地方休息”
“是”
山里的雾气在林木间升起,枯枝偶尔被风刮断的声音,薛上阳停下脚步,实现被前面那一连串的奇怪脚印吸引。
那脚印的间距很大,趾端抠进泥土,像是猛兽的爪印,又隐约能辨认出扭曲的,近似人脚的轮廓,副官也注意到这些奇怪的脚印,他抬手让跟在后面的士兵停下。
他走过去,在薛上阳旁边停住,“这好像是山里野兽的脚印”
“野兽拖人”薛上阳说,他站直身体,眼神警惕的看向前面。
这会的天已逐渐黑了下来,陌生的山上,稍微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带起他们的紧张和战栗。远方传来一阵类似低吼的咆哮,也许是风声,又或许是他们才看见的脚印的主人。
让人恐怖的声音在寂静的山里回荡。
士兵的脸色骤然煞白,有的甚至已小幅度往后退了一些。副官紧紧按住腰上的木仓,指节发白。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楚,就当所有人的神经都被高度绷紧的刹那,声音却突然消失。
整座山都陷入到一种诡异的安静,好像连风都停止了。士兵瞪大的眼睛里映出彼此惨白的脸色,冷汗顺着鬓角落下,却无人敢抬手擦拭。
领路的士兵像感知到了什么,他忽然跑开,加快自己的脚步,在众人不明白的追喊声里,他只是不停地往前面跑,在穿过一片茂盛的灌木丛后,他终于看到那座被寻了一整日的寺庙。
“找到了,我找到了”士兵激动的对他们大喊。
寺庙的红墙被旁边的几棵樟树挡住,挂在飞檐上的铜铃铛在晚风里被晃出响声。
薛上阳走来,望见眼前那扇已经褪色了的灰红色大门。表层的漆面剥落,露出底下那些腐朽的木质纹理。寺庙内传来一阵更加清脆的铃铛声,小沙弥拿起放在铃铛下的那把扫帚,他想扫走那被风吹来院子里的落叶,又似乎察觉到什么,他朝门口的方向看去。
片刻后,小沙弥放下扫帚。
寺庙的门被从里面打开,薛上阳抬眼看到。
小沙弥的脸上带着几分怯意,他看着站在门口的几人,双手合十,微微欠身,“施主可是迷路了?”
“我来找褚方大师”薛上阳张了张嘴说。
小沙弥把着门边,他朝里头喊了声,“师傅”
不多时,一位穿着灰蓝色僧袍的老人出现在院里,瞧着门口远道而来的几人,他了然笑笑。走到小沙弥身边,“阿弥陀佛,成念何故要如此大声”
“师傅,他们寻你”被唤作成念的小沙弥回答。
他把手放在小沙弥的脑袋,“为师不是和你说过,不能开门的么”
“对不起师傅”成念低了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给开门,明明门外没有喊声,也没有敲门,可他就是那么莫名其妙的把门打开了。
“褚方大师”薛上阳轻喊。
储方大师移来视线,他仔细看了看薛上阳后问:“施主可曾相信神佛”
薛上阳摇头,“我从来不信”
“既然不信,施主又为何要来寻我?”
薛上阳看着那位站在自己身前的褚方大师,他脸上和手背上的皱纹深刻,可表面的皮肤确是干净,尤其是他看过来的那双眼睛,表面虽无波澜,可眼底深邃。薛上阳在那目光下无所遁形,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看透,所有想要隐藏的心思都无处藏匿。可当自己看过去时,却发现在那双眼睛里,既无评判,又无怜悯,只是一种无悲无喜的淡漠。
他牵动嘴角,在众人都没有反应的时候,他直接跪下,石板上的寒意穿透膝盖,他看着储方大师说:“我是为了我夫人而来”
他说得很直接,也很干脆,不带丝毫犹疑。
褚方大师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薛上阳又重重地磕下三个头,“我从来都不信什么神佛,可只要能够救她,我信”
褚方大师落下视线,他看着跪在跟前的薛上阳,眼中平静,“薛施主回去吧,我救不了她”
“命之所以为命,正是因为我们谁都看不着”
薛上阳身体一颤,他踉跄的站起来。
褚方大师轻轻摇头,“有些事情我也无能为力,施主还是回去尽早做打算吧”
“为什么”薛上阳追问。
“一切因果,上天早已注定,强求不行,强留更是罪过”
褚方大师本来要走,可又听薛上阳在身后讲:“那如果我偏要逆天而行呢”
刚迈出去的脚步停下,良久,褚方大师才转回身体,“逆天而行,这于你于她都是个错误,薛施主,应该知道,你们彼此相见,能有这场相识的缘分,本身也是一场错误”
薛上阳却说:“只要能救她性命,哪怕是错误,我也认了”
褚方大师视线不明的看着薛上阳,语气中透露出无奈,“施主,你可知道,这世间的因果皆有定数,若要强行去改变那既定的事,必然会为你引来更大的灾祸”
“人而为人,定是经历过许多次的轮回方才做人。我见施主的面相,是个福泽深厚,长寿安康的贵人,只是施主这福气来之不易,靠前几世积攒才有今生的这些,施主若信,便听了我今日这句劝告,莫要做那折损福气之事,以施主自身的福运,可逢凶化吉,百载安康”
“我不需要”薛上阳想都没想就拒绝,他往前一步,认真看到褚方大师,肯定的说:“你既然说我有福气,那就把我的福气,我的命都换给她,只要她能活下来,我可以万劫不复没有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