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叔宝将折子重重一阖,扬声道:“传毛喜来。”
尚书省的衙门就是在外宫,距离章华台不远,从传令到毛喜觐见,仿佛只过去了一盏茶的功夫。
毛喜掀袍参拜,问安声还未出口,一本折子从天而降,砸在了他的脚前。
“你自己先看看吧。”
毛喜眉心一跳,拿起那折子细读了两三遍,脸色由青到白,最后笃定道:“这是有人在诬陷微臣。”
陈叔宝稳于上座,垂帘疏疏,身旁的武成公主冷笑连连,“那么敢问毛相,你的那位表外甥,现下可是安坐家中?”
毛喜答是。
武成公主得了这个回答,拽着陈叔宝的垂袖,抹着眼泪哭道:“哥哥你听到了吗,他毛喜的外甥就能安然无虞,妾身的公公至今仍在狱中受苦,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事情!”
陈叔宝也紧紧攒起眉来,望向下头的毛喜道:“毛卿作何解释?”
毛喜觉得莫名其妙,拱手道:“微臣这位外甥,确实数年前曾有意拜江总为师,但因拿不出巨额的束脩,只得作罢,所以并未拜在江总门下。”
武成公主哭得一噎,辩驳道:“有没有拜师,现在时隔多年了,还不是由你一句话的事情。”她摇着陈叔宝的袖子,“哥哥不如提了江总来问,便知可曾有过这个徒弟了。”
陈叔宝犹豫不决,他一会儿看看痴缠着自己的妹妹,一会儿看看神情凝重的臣子,一时没了主意。
忽闻一阵环佩伶仃,香影蹁跹,贵妃从隔间的菱花朱门后绕了进来,笑道:“要是江总说有,那么依公主的意思,就该是毛相有包庇之罪了?”
武成公主见到她嘴角一撇,但还是朝她行了一礼,朗声道:“自然如此。”
陈叔宝忙疾步下阶,也不顾及殿中还有臣子皇妹,揽着白珠的肩膀道:“贵妃来得正好,瞧瞧这门官司怎么断?”
白珠拍了拍他压在自己肩上的手,走到了毛喜跟前。
“这折子,毛相不介意给我看看吧?”
平心而论,毛喜是很不喜欢女子干政的,但他清楚贵妃是想帮他,再加上上回宫道一见,他隐隐觉得贵妃与传闻中的有诸多不同。
所以还是将折子递给了她。
白珠接过大致扫了一眼,见署名的地方空空如也,不禁奇道:“这份奏折是哪里来的?竟这样古怪,连个名字都没有。”
陈叔宝说是啊,“还是施舍人给到朕的,说是夹带在其他折子里,寻不到来处。”
武成公主阴阳怪气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想来是毛相势大,怕受到牵连,又不敢实情不报,这才出此下策罢了!”
乍一听,似乎合情合理,就在陈叔宝将要点头的时候,白珠却笑出了声。
只见她抬手就将这折子撕成两半,随手一扬,落在了地上。
陈叔宝喃喃道:“爱妃,你这是....”
白珠朝他屈了屈膝,“既然来历不明,陛下也不用去理会,毛相此次居功甚伟,陛下为了封连署名都没有的折子,就要怪罪于他,会伤了臣子的心。”
毛喜心中一热,素来沉肃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暖意。
武成公主不乐意了,尖着嗓子道:“贵妃这是在毁掉证据吗?”
贵妃话中的那句‘居功甚伟’,隐晦点醒了陈叔宝,想起接下来要推行的选举新政,他也容不得武成公主这样胡闹。
“银迢,闭上你的嘴!”
武成公主脸色一白,顿时眼中有泪花闪现。
白珠缓缓道:“公主不觉得这十分可笑吗?挖出一桩拜师未成的陈年往事,再加上一封无名奏折,就想定了宰相的罪,别说那海氏子弟曾经确实有拜师的打算,就算是没有,江总会一口咬定他就是自己的门生,谁会放过这样一个能拖政敌下水的好机会?即便是后面慢慢查,查出了毛相无罪,但铲除江氏党羽的最佳时机已经错过,这样算下来,谁最得利,谁最损失惨重?”
“是陛下。”她抬眼,看着陈叔宝继续道:“不过妾身觉得奇怪,中书舍人身居中书门下的要职,又是陛下的亲信,每一道颁发的旨意,每一封上呈的折子,都要经过他们的手,如此机密,却连一封奏折的来历都查不清楚,难道陛下不觉得胆战心惊么?”
屏后的施文庆颤颤出来,两股一抖,就跪在了地上,“是臣办事不利,还请陛下恕罪啊!”
真是四两拨千斤,原本凶险的局势,瞬间被扭转过来,还反扣给了中书舍人一个大帽子,毛喜不禁朝贵妃那里望了一眼,正好与人的视线撞到了一块。
白珠微微一笑,眼中饱含叫他宽心的意思,莲步轻移到施文庆跟前,“施舍人是办事不
利,不过平日里见舍人也不是这样不谨慎的人,这回出了这等纰漏,也是叫陛下为难呀。”
她说着,目光有意无意瞟向一旁的武成公主。
施文庆知道,这是贵妃让他交代出实情,如果不照做,恐怕自己小命难保,就连江相都折在了她手中,贵妃有心要保毛喜,枕边风一吹,折进去一个他也算不上什么。
施文庆眼下无比懊悔,只怪自己见钱眼开,武成公主送来的金帛还没来得及受用,但比起自己的性命前程,钱财都已经不重要了。
那双缀满珍珠宝石的绣履停在自己眼前,施文庆噎了噎,方道:“是武成公主将这份折子给臣的,说只要夹在其中,等她进宫后臣再适时进言,陛下一定会宽宥驸马一家。”他浑身冷汗,“臣一时鬼迷了心窍,还望陛下和贵妃娘娘开恩呐!”
陈叔宝气得抬腿给了他心窝子一脚,“混账东西!”
踹完了身边人,眼刀子一转,狠狠刮在了武成公主身上,武成公主原本还想为自己强行分辩几句,但一触及皇帝脸上的愠怒,登时再不敢多言。
她膝腿一软,呆呆跪在了地上。
好在陈叔宝还顾念着兄妹情分,只是呵斥几句,又令毛喜严办,但武成公主府还能无虞。事毕后众人皆退,陈叔宝仿佛累极了,靠在软椅上,简直是失望透顶。
“从前银迢多单纯的一个孩子,成亲后就长了一堆心眼子,驸马家不堪,也是朕先前没有替她好好看过门户,待此事过后,朕会另为她择一门夫婿。”
总的来说,皇家的颜面要保,银迢无错,都是驸马带坏了她。
护短之心人人皆有,但陈叔宝好像忘了一件事,那就是江总未倒台前,驸马一家可谓是如鱼得水,完全算不上‘不堪’,只是时过境迁,现在罪名得有人来抗,不能是公主,那就只能是驸马。
白珠绕到他身后,替他舒展着肩上筋骨,“公主比妾身还小上几岁,和离再嫁,不愁没有好人家。只是施文庆...这才是叫妾身心惊的地方。”
陈叔宝神色一凛,“往日里朕重用施文庆和沈客卿两位中书舍人,谁知他们竟生出这样的心思,但要是革了他们的职位,朕素日里又不耐烦看那么多的奏牍...”
他偏头冲贵妃眨巴着眼,“其他人朕都信不过,要不贵妃来替朕掌眼吧?”
上一世陈叔宝耽于享乐,后来朝政大事多是由张丽华一人决断,张丽华的贪欲比江总更甚,只要钱到位,黑的都能在陈叔宝面前描成白的,也因此张丽华才被诟病如此严重。
白珠惶惶状俯身,“妾身不过是一个妇道人家,应当尽本分侍奉陛下,哪里能干政呢?先头北齐有陆氏母子把持朝政,致使北齐亡国,骂名无数,妾身是万万不敢奔赴后尘的。”
陈叔宝却不以为然,“贵妃自谦了,朕看内廷你就打理得很好,再说那陆令萱是奸巧谄媚之辈,以致北齐吏治**,贿赂公行,可贵妃不比寻常女子,心有大义,朕只要内侍每日上呈奏条时,贵妃先过目一遍,重要的择拣出来给朕,不重要的发还门下审议,也不算干政。”
如此白珠才‘勉强’承应下来此事,从章华台出来,内侍蔡临儿已经得知了消息候在外头,见到贵妃小跑迎上来,满脸堆笑道:“那往后奴才就先把奏条送到结绮阁,先由娘娘过目。”
白珠说不妥,“这样捧着奏条堂而皇之的,叫前朝那些老臣知道,恐怕又要少不了一顿批斗了,陛下听着也心烦。”她沉吟道:“就送到游云殿后的琵琶楼吧,那里清净,处于内宫和外宫之间,也不惹人耳目。”
蔡临儿点头呵腰,奉承道:“还是娘娘考虑精细,处处为陛下着想,陛下若是没有娘娘在身侧,真是如失臂膀啊!”
宦官的嘴皮子功夫是天下一等一的,白珠失笑,登上玉辇离开了。
这日白珠在琵琶楼翻看那些陈条奏折,时不时拿朱笔在旁边的小册上标注梳理来龙去脉,翻开其中一封时,手下一顿。
这是杨坚亲笔的折子,言语间极尽谦逊,以两国长期交好为由,要遣薛道衡出使陈国。
白珠微捺唇角,垂下眼皮,将这封奏折揣在袖中,施施然去了光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