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连素来嫉恶如仇的梅兰也犹豫了起来,她不落忍见如花似玉的姑娘被迫嫁给一个老头子,但这大娘说的话糙理不糙,嫁女娶妻,天经地义。
非亲非故的,淌这趟子浑水实在不该,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今日拔刀相助了,可日后呢,这女孩该怎么安置?等她们一走,是不是依旧逃脱不了被嫁的命运?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们此番不过暂时驻停,明日一早是肯定要走的,她要是只身一人出头并不要紧,可误了行程,良娣指不定又要遭受唾骂。
梅兰怔怔地望向白珠,唤了声:“您看,这该如何是好?”
已有人拿了绳索来,将那女子套住,见她奋力挣扎,大喊大叫,中年妇人干脆狠狠上去给了她两个耳光,眼里淬着很辣,“快!拖回去别误了时辰!”
潘英娘被打得晕头转向,但头脑却十分清明,她看出来了,这几人之中,唯有那位明艳绝伦的青衫女子才能救她,也不知哪儿涌上来的一股子劲儿,她挣脱束缚,踉跄扑上前去,哭道:“夫人!求夫人救我!我愿意下半辈子当牛做马报答夫人救命之恩!”
侍从见人扑来,唯恐伤到白珠,正要一前一后上前拉住,白珠微微抬手制止了。
她做不到冷眼旁观,见一条鲜活的生命真就因此葬送,“你无非是要钱,那秦老爷给了你们多少钱,你开个价吧,只当把女儿卖给我了。”
中年妇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很不相信的模样,“你?你能给多少钱?”
白珠冷冷道:“你尽管说个数,稍后自会有人把钱给你送过来。”
那中年妇人果然动摇了,但又畏惧秦家发怒,思及半响也没给个准话。这时前门街巷上已经传来锣鼓声,秦家的人已至,没接到新娘,听说了这一场闹剧,人群当中有个披红挂绿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
他看着年纪不大,中年妇人见了满面堆笑,毕恭毕敬唤了声‘七公子’,再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通,“...您看,这说好的彩礼钱是不是该涨点儿,毕竟这位夫人也看重我家英娘了呢。”话里话外就是要加钱。
那秦老七大手一摆,十分阔气道:“钱算什么,要多少有多少,待我将英娘替我爹迎回去,自有数不清的银钱送来。”不过目光落在白珠身上时,难免露出了贪婪的**。
“这位夫人不知是哪家的内眷?年芳几何?怎么在这梁县从未见过?”
其实何止是梁县,这样的美人儿哪怕是在河南整郡都难找,相比之下,他爹的那十几房小妾和满院子莺莺燕燕,都霎失了颜色。
白珠懒于跟这种人费口舌,使了个眼色,让梅兰把英娘扶了起来,“这位姑娘很合我的眼缘,想来秦家既是富甲一方,也不缺个把美人,秦七公子,今日这亲只怕是成不了了。”
一个潘英娘,以他的眼光看来不过蒲柳之姿,只不过他那老爹迷信,叫大师合了八字,认定若娶了潘英娘,便能延年益寿,所以想截人,那是断断不成的。
秦老七笑得暧昧,“花轿都抬过来了,哪里能不迎新娘子呢,夫人既然舍不得这潘英娘,那就只能跟我上花轿了...”
说到后头,竟还想拉扯她的衣袖,只可惜人都没碰到,就被侍从撂倒在地了。
秦老七哎哟哎哟的叫唤,他长这么大,还没人敢碰他一个手指头,一边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了,一边指使随行的家丁,“都是死了不成,给爷上啊!”
但那些豪奴们哪里抵得过训练有素的北军,没一会儿便个个仰面躺在了地上,叫爹叫娘的,那中年妇人已然吓傻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白珠平声对她道:“钱我会叫人送来,你这女儿,就不必再惦念了。”
她说完便带着一行人及潘英娘走了,潘英娘起初还不知道她的身份,但见她出手如此阔绰,又有这样勇猛的侍从相随,隐隐约约猜到了她的身份。
等远离了喧嚣,潘英娘忽然跪在她面前,道:“夫人大恩,小女子没齿难忘,愿意终身为奴为婢伺候夫人!”
白珠这才转身对她道:“我救你,是因为不忍见你跌入泥潭,并无要你为奴为婢之心,想来你那个家是不能再回去了,我叫人给你准备好盘缠细软,你自去别处讨生活吧。”
潘英娘说不,泪眼汪汪道:“秦家势大,那秦七公子如今失了脸面,未必肯放过我,小女子孤身一人,只怕难以活命啊!求夫人可怜,收留我吧!”
梅兰在旁也劝道:“要不...就留下她吧,只当与奴婢有个照应。”
这说的倒也没错,她一个女孩子,确实世道艰难。白珠只好道:“那你就带着她吧。”
回去已经是晌午了,早有人把消息透露到了刘据跟前,白珠进屋见他正在摆碗筷,招手道:“逞了一上午的英雄,饿坏了吧,快来吃饭。”
桌上都是些家常的菜色,看惯了宫里的山珍海味,这些不过是开胃的小菜,但也能看出当地的厨子十分用心了,就连呈菜的碟子都是玉制的,生怕怠慢了这位太子殿下。
白珠抚裙坐下,问道:“这秦家究竟是什么来历,非官非爵的,竟敢如此跋扈。”
刘据递了筷子给她,说:“秦睦曾经在鲁国为官,因颇通古文经传,很得看重,后来攒够了家底,辞官来了河南置办产业,这些年征买了不少民田,成了这一带屈指可数的首富。”
既然他都有所耳闻的人,想必不是一个土财主那么简单,白珠接过筷子,若有所思道:“从鲁国跑到河南来买田...还敢这么张狂,只怕身后是有大树倚靠吧。”
刘据置之一笑,“这事多了去,诸侯王们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不能出封地,就有各地的富户来替他们做事,反正只要钱还进自己的口袋,又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能做惯了这样强娶民女的事情,刘据见她面色不豫,夹了一箸子藕盒珍珠,道:“一个小小秦家,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倒是我听说了那秦家老七对你不恭,出言不逊,你且等着,晚些我自会给你出气。”
果真才过晌午,正都准备歇了午觉,乍闻外头吵嚷人声,出去一看,原来是那秦老七带着一干家仆,手持兵刃冲了过来,可一进巷口,见到停在两道上的各类皇家仪仗,及锦衣轻甲的北军们,立时便铩了气焰。
这场面实在可笑,本以为带上数十位家仆好手,就能将那小娘子擒拿了,未曾想她的来历竟如此可怖,秦老七冷汗涔涔,想起似乎今儿个一早,听谁隐约提了一嘴,说昨夜梁县来了位不得了的人物,连县太爷也去迎了,但因他忙于操持迎亲一事,便不曾多问,哪知正碰上了。
秦老七年幼时也曾出入过鲁国王宫,对于这些仪仗用制略有几分了解,端看那金蟒腾云的图案,就知道大事不妙,带着人步步往后退,脸上讪讪笑道:“误会...误会....“
他方才怒气冲冲,众人都看在眼里,胆敢带人持刀冲撞太子下榻之所,自然不会轻饶,于是也不管他说什么误会不误会,先当刺客抓起来再说。
白珠出来时,就看到了被捆成粽子的秦老七等人,暴胜之下手可不轻,缴了兵刃后先是抽了几鞭子,将秦老七打的哇哇直叫,后来又嫌弃他聒噪,干脆把嘴封住,不能喊出声来,打的就更狠了。
“好了,把嘴封住本宫还怎么听他说话。”
身后的刘据言笑晏晏,看向那一干人时,脸上还带着和煦的笑意,暴胜之等人让出道来,恭恭敬敬唤了声‘太子殿下’。
秦老七又看到他身后的白珠,真是两股颤颤抖成了筛子,又突然想起来坊间传言太子殿下最是宽厚温和的贤主,待一揭了嘴上封布,连滚带爬到了刘据跟前。
他一脸涕泪横流,“草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太子殿下在此,还请殿下赎罪。”说罢连连磕了几个响头,这还不够又转而朝着白珠磕头,先认了罪道:“先前冲撞了夫人,草民该打该骂,只要夫人能泄恨,怎么着都成啊!”
不得不说,这秦老七确实很有眼力见,单看一眼,就大致猜出了白珠的身份,调转了风头去求白珠。
无须白珠开口,梅兰先挡在前头,狠狠啐了一口道:“现在知道怕了?之前在潘家,不是还逼着我们夫人上花轿么?眼下竟成了个怂包!”
秦老七任凭打骂,心里头却盘算了起来,潘家那头是正式过了定合过八字的,又有潘老娘作证,还到不了强娶民女那个层面,再说他们秦家既不缺银两,又有鲁王撑腰,待摆在明面上说通了,太子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总不能为了个潘英娘,情愿开罪了鲁王不成?
想来这事可大可小,唯一不足的,就是自己先前对这小娇娘言语轻佻,但不知者无罪嘛,再说只是几句不尊重的话,他又没有动手动脚,太子殿下既然宽厚,想来不会因为这个怪罪。
认准了这一点,秦老七伏地哭道:“草民是个怂包不假,这次言语上不尊重了,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草民这个怂包吧,怂包这就给夫人赔罪!”
白珠见他只字不提潘英娘一事,只说冲撞了自己,不由大为皱眉道:“你秦家强纳潘英娘为妾,逼得人家姑娘寻死觅活,险些丢了性命,即便是地方豪强也不能如此蛮横,难道视律法为无物么?”
秦老七只装糊涂,“潘英娘跟我爹的亲事,那是一早都定下的,潘老娘收了彩礼和良田,也说准了吉日,这事梁县人人皆知,怎么会是强纳呢。”随后讪讪一笑道:“夫人有所不知,潘英娘年方十六,我爹年纪...确实将近耳顺,但律法上也没规定,六十岁不能娶十六岁啊。”
反正就是钻空子,梅兰见他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真恨不得给他来个窝心脚,这还不算完,秦老七将脸上的鼻涕搽了一把,上前一脸谄媚道:“殿下贤名,草民等早有耳闻,有生之年能一睹殿下风姿,真真是三生有幸,这小地方怎能容得下殿下与大人们下榻,草民家中有豪屋百间,奴仆千数,不若殿下挪步寒舍,也好让草民一家尽尽心意....”
刘据睨他一眼,含笑道:“豪屋百间,奴仆千数...真是好大的排场啊,想来就连长安城的青宫也是比不过你们秦家的,秦老爷子坐拥家私巨数,岂知入冬以来,郡内有饥寒而死的百姓几数?”
秦老七面色一滞,又挤着眉眼笑道:“殿下果然宅心仁厚,其实我爹也做些铺粥施斋的好事,只是僧多粥少,难解民生疾苦。再说鲁王殿下那头,也常来信...”
不提鲁王也罢,一提到这里,刘据神色骤变,寒声道:“大胆,你一个小小白丁,竟敢罔攀诸侯王,鲁王何等尊贵,你在此地毁坏他的清誉,来人将他捉起来,先赏二十军棍,再投进狱中,无本宫的诏令,任何人不许把他放出来。”
暴胜之早看这贼小子不顺眼了,得令后像撒了欢的鹰,准备亲自赏他军棍。
后头行刑的事情白珠就不便再看了,反正秦老七那嚎叫声环绕了大半个时辰才消停下去,到了傍晚又听说那秦睦乘车马跌跌撞撞过来,带了满满两大车的金银珠宝,要给他儿子求情,刘据是见也没见,让他有什么话去给县令说。
夜幕微沉,灯下邴吉道:“....秦家倒是不足为惧,只是殿下今日此举,实则是在敲打鲁王,只怕他未必不会书信向陛下求情,届时陛下若让,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便助长了秦家一流的风气,若不让,唯恐闹得诸侯王之间人心惶惶,伤了和气。”
刘据嗯了声,“那依监史之见,该如何是好?”
闻言邴吉反倒犹豫起来,“微臣出自鲁国,此事上恐怕有妄言偏私的嫌疑....”
刘据笑了笑道:“本宫要是真的介意这个,就不会与监史交好,又亲口向陛下讨了你来随行南下,暴直使忠肝义胆,但却是陛下派来监视的眼,此行唯有监史才是与本宫一条心呐!”
这样一说,自然是后顾之忧全无,邴吉松散了些,敢于大胆进言道:“殿下想拿秦家开这第一刀,来威慑住其余诸侯王和地方豪强,但需知至刚易折,虽然奏效,但也会坏了和气。此行是为了勘察诸侯国的土地,矫正税赋地租之策,以致于让百姓们不必受流离之苦,有田可种,有粮果腹,秦家既良田无数,屋舍上百,叫他们让出大半来,便可解郡内百姓饥寒现状。”
刘据听完,深深吸了一口气,“难怪监史如此审慎,若是本宫不知监史的忠心,还真以为是要替秦家开罪,但你说的很对,此事急不得,相比于他们的头颅,百姓们应当会更想要一碗热粥,一件棉衣,就照你说的去做吧,此事也不必上报了,就当是民间义举,要是秦家识趣,或许还能赚个好名声。”
这事就这么定下了,第二天暴胜之亲自带了一队人马去秦家,明说是义举,其实不亚于抄家,赫赫扬扬将一大家子都赶去了东院,隔开了屋舍,放了流民进去,又把家私田舍拿出大半来,胡说那秦睦被气的当场晕倒,险些救不回来了。
这厢周县令跟暴胜之都在刘据这里清点战利品,现钱金银全部充公运回长安,田舍算好了登记在册,准备分发给那些流民。
这个时候又犯了难,且不说流民数量难定,分多分少都有可能造成动乱,消息一出必会惹得周围郡县的流民蜂拥而至,就说这收缴上来又分派下去,官府要亲去验田,一一核对,再分发登记造册,就够费上一两月不止了。
这不是嘴皮子上下一动就能成的,暴胜之一拍大腿,道:“要不全收上来充公得了,还是个大功绩呢!”
刘据说不可,“这是秦家义举,不忍心见路有冻死骨,全进了官府口袋里算怎么回事,会叫人说咱们是硬抢,仗势欺人。”
暴胜之一根筋没转过来,“可咱们不就是硬抢来的吗?”
刘据瞪了他一眼,“什么硬抢,本宫堂堂大汉太子,屈尊降贵去抢一个地方豪绅算什么回事?跟你重申了多少遍,这是秦家仁义,自己愿意给的!”
反正田舍很重要,面子也很重要,暴胜之被训了一通,悻悻然地垂下了头。
这时屏后突然传来一道人声,“其实暴直使所言也不无道理,常言道:升米恩,斗米仇。流民们如一群饿的两眼冒绿光的狼群,真分发下去恐怕会引起你争我抢,头破血流,反倒好心办了坏事。秦家有仁义之心,但官府也要加以控制,依妾身所见,不如先把这些田舍全部收在官府名下,再把如今郡内有的流民都做名册统计,将这些田舍租给他们,第一年不仅不收任何税赋租钱,还要给他们粮衣,以供温饱;第二年有了收成,能从田地里自给自足了,便不必再给粮衣,第三年以后,勤劳致富者便将田舍给他们,懒惰成性者便收回田舍。”
确实妙计,为何现在土地兼并严重,流民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一方面是百姓们有田就要承担沉重的赋税,每年若遇大旱大灾,颗粒无收不说,赋税口粮就是个大问题,这个时候那些有钱有权的贵族地主们就会跳出来,低价从百姓们那里收田。
可不久后那些百姓依靠卖田所得的银钱很快见空,没了田就没了赖以生存的条件,有些成了流民,有些只能再去给当初买田的人出卖苦力,终日劳作甚至不能饱腹,过得苦不堪言。
至于那些流民,一部分是没了田从地主贵族那边挣脱出来,一部分则是心态出了问题,宁愿四处游荡也不肯再去谋生,这两种人前者自是不必说,可要是遇到后者,田给了他们,还是会被转手卖掉,再落入贵族地主的手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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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第 18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