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计的人自然是白珠无疑，当她从屏后出来时，明显看见原本面有喜色的暴胜之一下子冷却了下去。
刘据早知她心智深沉，但对于其他人而言，尤其是一直觉得这位赵良娣是以色侍人的那些人来说，总是带着难以避免的惊吓。
要说暴胜之先前确实不太喜欢这位良娣，经常出入宫闱，那些算不上密辛的密辛总会不可避免地钻进自己耳朵里，漂亮算不得什么，受宠也算不得什么，可要是恃宠生骄，失了本分，那就是大大的狐媚惑主了。
很不巧，赵良娣把这三样都占全了，反正他是没什么好脸色给她，也不怕她一介妇人吹枕头风。
但此时此刻，原本看不上眼的小妇人，竟能语出惊人，并且说得颇有几分道理，暴胜之就很尴尬了，他下意识轻咳了两声，将目光望向对面的邴吉。
邴吉面不改色，微微拱手行了一礼，就事论事道：“良娣说得正在理，但只怕那些流民根底不清，若有刁民煽动人心，秦家推波助澜，为利争抢红了眼，只怕又是一场祸事。”
周县令也是苦着眉头道：“是啊，秦家吃了这个亏，必定不肯善罢甘休，别说三年了，只怕等殿下一走，他们就要想方设法使坏捣乱。这些田舍明在官府名下，但梁县衙门加起来总共不过五十多号人，也做不到一人守着一田，看着他们呀，届时秦家只要出面说这田本就是给这些流民的，再勾结一些好事者去闹，里外串通一气，最后只怕反倒成了官府贪了义举之田，流民们怒起群攻，又是无穷无尽的暴乱。”
于是原本能看见曙光的康庄大道似乎又走到了黑，暴胜之骂骂咧咧道：“娘的，这也不那也不行，干脆把田分给他们算了，省得惹了自己一身腥。”
一直沉默寡言的刘据终于开了尊口，只听他幽幽道：“田要给，但不是现在，秦家虎视眈眈，就等着咱们一走便开始对那些流民下手，这些本宫心里清楚，费了这么大一番周折，鲁王那头都得罪完了，就是为了能让百姓们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要是怕惹麻烦就置之不顾，那就不配吃官粮受供奉，早些脱了冠服回家带孩子吧。”
这番话说得暴胜之面色悻悻不已，邴吉上前道：“殿下息怒，暴直使并无亵职之意，他生性爽朗，是个痛快人，说得也是痛快话，难免失了分寸，还请殿下恕罪。”
“本宫知道，也并无怪罪的意思，不过是给你们提个醒儿...”刘据说罢，懒懒回望向白珠，“方才爱妃说得很不错，既然提了这个法子，总该是思虑周全的，继续说说吧。”
白珠款款摆袖，欠身一笑道：“以妾身愚见，这倒也好办，要是怕秦家后面会串通使坏，不如一气呵成，这个时候就给流民们安上主心骨，民间有商会，宗族有族长，不如让流民自己选出受到他们爱戴的，德行高洁的长者，与官府一同履行这三年之期，人也要不止一位，这一步也方便他们内部相互制衡，相互监督，以防一家独大。”
刘据听了，当即拍案敲定，道：“就以你说的去办。”
邴吉眸光闪动，含笑道：“没想到良娣还通平衡之术，真是叫微臣佩服。”
在这位未来的麒麟阁功臣面前，白珠不敢居功，很谦逊道：“妇人之谈，微末小计，叫陛下和几位大人见笑了，要是有什么言语不周的地方，还请太子殿下和各位大人多多担待。”
他们有来有往，你恭维一句，我还两句的样子落在刘据眼中，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不舒服，又想起这邴吉是个老光棍了，至今家中都无妻妾，偏又生的姿色不俗，相貌虽然逊色于自己，可也算是上佳，难免心中陡然起了提防之意。
他干脆把白珠拉到自己怀里，丝毫不在意还有外人在，笑吟吟地刮了刮她的鼻尖，宠溺道：“私底下那股跟本宫的张狂劲儿呢，眼下倒是温顺无害，真是个小机灵鬼。”
白珠不知道他又抽了哪门子疯，但该配合你演出的我总不能视而不见，于是顺势依偎过去，嘤嘤呢喃了两声。
这场面相关闲杂人等就不该看了，邴吉等人很识趣地都退了下去，原本还在议论民生大事的小厅顿时成了二人浓情蜜意的私会闺房。
刘据捏着那玲珑的肩头，忽而问道：“你觉得邴吉长得好看么？”
白珠还没反应过来，嗯了声中肯说：“还成吧，细皮嫩肉的，眉眼生得也俊俏。”
刘据吃吃哼笑一声，隔着衣衫轻轻啃咬着，“可惜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你觉得把梅兰赐给他怎么样？”
白珠扶着他的冠发，轻轻仰头，嗓子眼里不可避免地发出低吟，“殿下要做媒？可妾身记得邴大人出自鲁国大族，与史良娣和鲁王后都沾着亲呢，梅兰给他也做不成正妻的。”
刘据听她说还记得邴吉的出身来历，嘴下就愈发不留情了，含糊不清道：“做妾不好么，像你一样，做最偏爱的宠妾。”
白珠终于感受到了他一面隐忍，一面泄怨的力度，直接拍了拍他的冠子，示意人住嘴，“哪个姑娘家会放着好好的妻房不做，甘愿做妾的，殿下不要乱点鸳鸯谱，须知你一句话，就会毁了人家姑娘的一辈子。”
刘据从她身上抬头，“那你也不愿意做妾吗？”
白珠说自然，“不过妾身出身不好，肯定没法直接当太子妃的，只有一步步往上，从良娣到太子妃，由妾成妻。”
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在他面前畅所欲言，刘据压不住上扬的唇角，捧着她的脸道：“不用这么辛苦，只要你明日爱我比今日多一点，我一定会把你送上太子妃这个位置的。”
这是个好时机，男人为情乱智，开始不顾代价的向你许诺时，就说明他的心锁已经撬开了大半，你只需要再使点劲儿，就能一举歼灭。
白珠换了只手撑着，饶有兴趣地问他，“那殿下爱我什么呢？”
爱她什么，这个刘据自己也不能全部说上来，但就是觉得她不一样，无关样貌，即便不是这副皮囊，只要是她就好。
刘据说：“爱你的灵魂。”
打趣的笑意在唇边凝结，出现裂痕再一点点破碎，再精美的面具，也会有失误掉落的时候。
她先是轻笑，慢慢放肆大笑，到最后那笑声甚至可以用歇斯底里来形容，灵魂啊，他居然说灵魂，那他知不知道，这副皮囊之下的灵魂，根本不是什么赵香韫，钩弋夫人，是白珠，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因为轻生而受到惩罚，不得不成为替魂使的女孩子？
白珠笑够了，看着刘据那茫然无措的样子，料想他是不知道的，但这个回答也足够让她发自肺腑的高兴很久，终于有一个人爱她，是超越了原身的一切关系设定，只是爱她。
虽然，真假未知，这份爱能持久多久也未知。
刘据见她如此反常，忍不住问道：“是我哪句话说的不对吗？”
白珠重拾温柔，抚摸着他的鬓角，脉脉含情道：“殿下说的很对，只是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回答，有些失态了。”
刘据点了点头，“那就好....”
话音未落，忽有一道蓝光袭来，他霎那间失去了知觉，眼皮子一垂，天昏地暗。
白珠呆呆地看着没动静多日的美人从袖中飞出，化作一团泛蓝的荧光，一下子没入刘据的身体中，与此同时，一直久未露面的孟婆总算显身，还不等白珠开口询问些什么，随即又是一束刺眼的金光落下。
待光幕散去，一位墨衫白发的仙人显露出来，一向不着调的孟婆亦是恭恭敬敬，一面唤了声‘小仙见过北阴酆都大帝’，一面暗自扯了扯白珠的衣角。
她曾经听小六说过，北阴酆都大帝那可是冥司的最高统治者，就连之前桃止山上的郁垒、神荼两位大帝都要受他管教，如果按人间的封建等级来划分，孟婆是一州之长，那北阴酆都大帝就是皇帝无疑了。
这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能惊动这位尊驾，一定是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白珠充分吸取了上回召竺的经验，大胆猜测这次的刘据皮下，是不是隶属于北阴酆都大帝手下的某位大将？
但她好像猜错了，北阴酆都大帝并未多看刘据一眼，而是上下打量着白珠，他的目光平和而慈悲，如果忽略名号，你很容易会觉得他是九天之上，普度众生的佛陀，而不是执掌冥界亿万孤魂的大帝。
“许久未见，你也受尽了千世情劫之苦，当年答应崔府君的话，也该兑现了。”
只见他大袖一挥，半空中浮现出一颗猩红的珠子，这东西白珠也不陌生，是之前冯小怜任务中的摄魂珠。
白珠有些发愣，指了指摄魂珠道：“这是，给我的？”
北阴酆都大帝颔首道：“这本就是你的一缕精魂所化，现下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她的东西？白珠愈发弄不明白了，她可是记得这摄魂珠乃是崔珏的心爱之物....‘当年答应崔府君’方才大帝的话又在耳边萦绕，难不成她跟崔府君又有什么关联不成？
但北阴酆都大帝身份何等尊崇，自然不会一一同她解说来龙去脉，他对已经昏迷的刘据稍加输送灵力，让那蓝光彻底融入他的身体深处，随后道：“泰媪，如今她既是你中专司的人，那你就多加照顾些，本帝还有些琐事，先走一步了。”
孟婆连忙道是，恭恭敬敬把大帝送走后，整个人就像一团瘫在地上的烂泥，彻底松了口气。
望着还一脸懵圈的白珠，心里滋味百感交集，她先是叹了口气，让白珠把摄魂珠收好，才缓缓道来：“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崔府君乃是地府第一痴情的男子，他思念亡妻多年，从不接受别的女子示好，就连我...”说着绞紧了帕子，“都入不得他的法眼。”
关于这位崔府君，其实也就冯小怜任务中，因为摄魂珠匆匆见过一回，他的名字更多时候是出现在孟婆的抱怨中，甚至她第一次见到孟婆时，就听她说崔珏因她跳了脱衣舞，气得脸发绿把她给赶了出来。
上回一面之缘，也确实有那个资本能叫孟婆付诸芳心，可是这一切，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白珠嚅嗫道：“知道，但我根本不认识崔府君，更不认识他的亡妻...”话虽然这么说，可是心里隐隐形成了一个预想，一个惊人的可能。
孟婆的眼神有点哀致，还透着那么一点点的幽怨，“你怎么会不认识，你就是他那亡妻啊。”
‘啪’地一声，摄魂珠没握住，掉在了地上。
白珠张大了嘴巴，但这摄魂珠一沾上她，似乎就有了灵性，从地上蹦起来，还能重新回到手中。
躺在地上的刘据仍旧昏迷不醒，衣袍边角半散着，孟婆也不嫌弃，就着坐下来道：“你与崔府君生前是对恩爱夫妻，奈何红颜薄命，后来到了地府他想再续前缘，但是碍于法度秩序，不可徇私，北阴酆都大帝格外开恩，允诺他的妻子经历千世情劫后，便可留在地府长长久久下去，这摄魂珠原是你的一缕精魂，里头封存着你跟崔府君之间的经历，不必着急，寻个时间你慢慢查看，慢慢消化。”
孟婆说着，又看了看刘据，悲悯道：“只是千世情劫哪里有这么好过的，世世都做痴男怨女，为情所困，爱而不得，以至于心智疯迷，一不小心就走了偏锋，你轻生自杀后，千世还未结束，这才要做替魂使，填补圆满了千世才算数，算起来早够了千世，但这时摄魂珠又丢失了，没了摄魂珠，你就会消失在茫茫鬼海中继续投胎转世，再也找不到了，崔府君可真是急坏了，后来好不容易找了回来，但你的任务还没有做完，于是他就化身进任务的各个平行世界中陪你....”
白珠惊恐地睁大了双眼，指着地上的刘据，结结巴巴道：“他是崔府君？！”
孟婆说是，又说不是，“府君掌管生死簿，责任重大，怎么能随便撂下挑子呢，这不过是他的一丝神识附身，小周后里的赵光义，赵飞燕里的解光，还有如今的刘据...你也好奇为什么这些人原本的人生轨迹不同了吧，其实都是因有了府君的神识才会如此，今日刘据能窥破肉身皮囊，大帝甚为感动，这才愿意将一切告知与你，好叫你们早些续上前缘啊。”
不知道怎么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除了觉得离谱和不可思议，更多的是有一种熬出头的感觉，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自己只不过是个小小替魂使，谁曾想到她也有了光环，虽然也算不上什么光环，更谈不上开天辟地独一份，但总觉得不一样了。
大抵是还没有开始吸收记忆的原因吧，所以感触还没有那么深，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确实感人肺腑，但白珠目前更多的视角，还是作为第三人，并没有真正代入进去。
白珠做任务到现在了，也有了很多记忆，要是按年份来算，一两百年是早就有了，可那些记忆总觉得不属于她，她不过是个帮原身完成夙愿的工具人。
所以也算是庆幸，任务和她自己，就像是工作和生活，一直以来她还是能分清楚的。
再看看那颗沉甸甸的摄魂珠，这个又承载了她前不知道多少世的记忆，白珠忍不住想，等她吸收了这份记忆，那么到时候的她，究竟是崔珏之妻，还是白珠，亦或者是两者结合的矛盾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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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第 18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