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昏暗,刘据在蟠龙紫罗帐中端坐着,帐挽玉钩,燕居时不过是一身牙白挑线大衫,未束冠钗,披发坦襟,隐约可以窥见衣下的肌肉轮廓。
他一言不发,紧紧抿着唇,听人如枝上流莺,真是神奇,居然能将那起子龌龊不堪的事情说得娓娓动听。
话音终落,白珠看似敛眉低眼,其实窥勘的目光一直没有褪去。
她真的很好奇,这样一个轻狂自大的男人,贵为太子,得知了自己妃妾腹中孩子生父另有其人,不过是一同戏耍了他,将会是怎样的勃然大怒呢?
怒火中烧,也许会下令立即将李伶儿处死,一刻也等不了;也许会急不可耐地找出奸夫后,杀之而泄愤,这奇耻大辱才能得到慰藉。
但刘据这次却没有那样冲动,比起李伶儿和那奸夫,他好像更关注将此事报上来的人。
刘据微微撑着额,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照你话里的意思,你是日日去花晴阁才发现的端倪?”
白珠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心下一凛,面上神情不改,道:“殿下您是最清楚的,妾身实在与李孺人腹中那个孩子有缘,所以得了您的允准,实在是喜不自胜,巴不得早一刻见到他,便日日与李孺人作伴。不曾想这李孺人一直对妾身的伴随十分抵触,甚至常常避开妾身去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妾身心中存了疑,悄悄暗中查看,才发现她竟在偏阁里偷偷熏艾。”
她说罢一笑,“妾身虽未生养过,可到底也在河间国王宫内侍奉了多年,妇人有孕熏艾,那是有胎儿不保的先兆,可妾身不明白,这么大的事情她为什么要瞒着不说呢,后来顺藤摸瓜查下去,查到了那李太医同她千丝万缕的关系,又偶然间见到了李孺人似乎在裹腹,当下便知出了不得了的大事....”
刘据打断了她的话,“你叫人日夜把花晴阁围了个水泄不通,又多次磋磨李伶儿,又是什么道理?”
白珠涩然抬眸,复又垂了下去,“原来您都知道...这是妾身不对,起了争风吃醋的心思,不过派人监视花晴阁,是怕李孺人万一有个什么好歹,伤及腹中胎儿,而且妾身跟史良娣素来不睦,可实在不愿意她来接触李孺人。”
真是个完美的理由,几乎找不出什么破绽,刘据连连冷笑,将那帛缯甩到枕前,“北宫原是后妃所居,不过自打陛下修整建章宫后,得宠的嫔妃都跟着去了建章宫,不大得宠的或是年老的嫔妃,也都多在桂宫,如今北宫里基本上都是作储物或祭祀之用,噙露殿只是众多殿宇其中之一,并无特别之处,那黄门流波更是平平无奇....”
白珠说正是,“但李孺人既然想法设法要将这帛缯转到他手中,说明此人必定不寻常。”
刘据哼笑一声,“一座寻常的殿宇,一个寻常的黄门,就是太过寻常所以不寻常,‘玉女将采,榴花孤残’...你是想告诉本宫,这黄门背后的那位,便是与李伶儿通奸之人?能隐匿如此之深,在宫里又有自己的眼线,这人身份非富即贵,而安排李伶儿在本宫身边,亦是眼线。”
所以啊,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她才说了一句,他就举一反三,把剩下没说的都补充齐全了。
白珠笑眼弯弯,说:“不愧是太子殿下,果然聪颖过人。”
刘据不受她拍马屁,评价她道:“不愧是你,嘴甜心苦,两面三刀。”
这不是好词,尤其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白珠惶惶然道:“妾身惶恐,不知哪句话说错了,引得殿下如此不悦。”
“你还会惶恐?”刘据错牙一哂,“只怕看笑话看得心中不定如何高兴呢,快要蹦跶起来了吧?”
当然很高兴,尤其是看他的笑话,还这样丢人现眼。白珠乐得心花怒放,却还要极力忍耐,暗咬朱唇,道:“妾身实打实心疼您呢,毕竟您子息不多,李孺人有孕本该是件大喜事,谁知成了一桩丑闻,唉...先前您还说李孺人心术不正,妾身心中大大不称意,如今想来真是冤枉您了,您慧眼如炬,一开始就瞧准了,难怪不给她好脸色....”
说来说去,倒成了他圣明有远见,刘据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见人眉尖一簇,忽然心中生出大大不妙的预感。
果然,话头绕来绕去,绕到了史良娣身上,“....其实您知道的,妾身与她不睦,此事说来有离间的嫌疑,但事关重大,又不得不报。”
都铺垫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是自己遭受不住的呢,刘据认命似的闭了闭眼,“说罢,她又有什么不妥了。”
眼前人切切靠在脚踏前,柔柔俯身,“妾身在李孺人每日饮用的安胎药里,发现除了李太医开得那些,另被人掺和了几味能使人滑胎的药,这也就罢了,奇的是捉住那煎药的小宫人,她起先一口咬定是受了妾身的指使,但那供词漏洞百出,后来逼供下又改口说出了实情,是她贪了史良娣的钱帛,来污蔑妾身的。”
事情好像越来越错综复杂,连史良娣也被拉下了水,不过咱们的太子殿下何等明察秋毫,不过沉吟片刻,就自己理出了来龙去脉,连提点也不需要了。
“看来是史良娣想让李伶儿落胎从而扳倒你,不过她没料到李伶儿身上有那么多的秘密,更想不到你这般秀外慧中,什么都查清楚了。”
这回是夸人了,但总感觉怪怪的,白珠谦逊摆手道:“殿下过奖了,妾身其实没那么好。不过皇子孙和皇女孙都大了,史良娣是他们的生母,品行如此恶劣,是否不太妥当呢?”
这话大有见缝插针的嫌疑,刘据不过睨人一眼,没搭理这茬,他思绪凝结在了一处,良久方道:“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的好,噙露殿那头,照旧把这东西送过去,不过那流波的行踪要派人暗中盯紧了,顺着这条线往上查,最好人赃并获,不许叫人有抵赖的机会。至于李伶儿...”
一说起这个女人,刘据就恨不得把她千刀万剐了,但这个节骨眼,她还有用,轻易动不得。
于是压声道:“一切都如常,你再去闹几日,就跟本宫南下去吧。”
南下?白珠怔了怔,不待她问,刘据先说了缘由,“这几日授田之事弄得心力交瘁,虽说前些年推恩令下后,各诸侯王的封地逐渐缩小了,但他们原封地上的税赋地租却依旧收入囊中享用,本宫曾劝过陛下,高祖的封地制度,本意是为了耕者有其田,人人富足,可如今闹成了什么样...新老贵族不断,封爵不停,就要一直授田,剥削完百姓的民田,再逼着他们去租赁本属于自己的田地,百姓成了佃户,反倒要给这些贵族交纳地租税赋,田地乃是民生根本,百姓们靠着它们才得赖以生存,长此以往下去,必定国本动荡,内乱不断,可是陛下不听,任由他们在百姓身上吸髓,穷兵黩武后为了维持军中经费,将盐铁收之国营,从这上头榨油水,可那些贵族哪肯罢休,这头见朝廷抢了他们的利益,转头就去加大征买民田,土地兼并...”
说到最后,刘据脸色灰青,直叹气道:“好在,陛下这两日也肯听劝了,允准了本宫南下勘查此事,你陪着本宫,就权当出去走走散心了吧。”
刘据说的这个问题,在上个平行世界中,王莽慢慢推行新政下已经初见成效,那个时候比现在还晚上近百年,内部**更严重,但只要有个贤名的君主,愿意脚踏实地一点点去做,都是可以被解决的。
这个大弊端,为时虽不算尚早,但也绝对不晚,要是能在刘据这一代就被挖出来妥善处理了,后面也不至于出现那么多问题。
白珠很愿意去南下,见一见这大好河山,这是一件大事,要是自己能派上用处,被史书留名,或许任务就完成了一大半。
好机会。
她略直起了身子,手搭在人膝前,“真的能出去么,那可太好啦,整日里闷在这四四方方的地方,人都要关傻了。”
刘据吓唬她:“出去了可不比在这里享受,外头吃食用度样样都不够精细,想好了,可要吃苦头的。”
白珠说不怕,“殿下忘了么,妾身是不是高门贵女,本就是苦日子里熬出来的,哪里在乎这个,您愿意带妾身出去开开眼界,是多好的事情,再说...”她一边说着,有意试探人,一边指尖勾出了他的束腰,“能时时刻刻陪在您身边,就足够了。”
他在上,她在下,此时两张脸贴得很近,能看到他微微颤动的睫,不点则红的唇,以及逐渐混乱的呼吸。
有点意乱情迷的感觉了,可很快就克制住,偏头道:“你的嘴最会哄人,本宫可不信。”其实心里是高兴的。
对于他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一直有个奇怪的点,那就是他们至今不曾圆房。
这太子殿下可不是什么青涩少年郎,三个孩子的爹了,而立之年,该懂的都懂,若要说他本身不太亲近女色,最开始勉强说得通,但那日他来钩弋殿芳心大乱后,就不该是这样。
彼此之间算不上冷着,甚至明面上比谁都亲热,私底下却连小嘴都没亲过,这很奇怪,他到底在等什么呢?
她不肯轻易言弃,更近一步,此时便成了她在上,他在下。
就这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甚至看到了太子稍显羞怯地闭上了眼,丰软饱满的唇却紧紧抿住,不给一点机会。
十分戏谑,仿佛她是要轻薄良家姑娘的登徒子,终于在二人将要额贴额的时候,白珠起身了。
刘据不敢睁眼,又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为什么不继续了呢,他都闻到从袖笼里飘出来的阵阵甜香,有点像鹅梨掺杂了**,从未闻过,所以感觉甚是香甜。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疏离,刘据终于睁开了眼,果然见她衣冠整齐站在床榻前,眉眼巍然不动,像西域传来的那尊观音菩萨!
早料到她心如匪石,轻易不可转也,所以宁愿不沾染分毫,也不要这样无情无绪的做那等子事,只要想起床笫之间,即便自己使尽浑身解数,也得到极力配合,可她所有的欢愉都是演来的,连带着自己也失去了那份兴致。
反正就是在较劲,她一日没有真心实意喜欢他,他一日都不近人身,太子有他自己的骄傲,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勉强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