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他这回中盘稳当,结结实实将人给揽在双臂之中,若是再有摔了一跤的事情发生,当着邴吉和宝全的面,他干脆不必活了,太液池旁的凉风台前有棵歪脖子树,用来上吊最合宜。
刘据暗暗握紧了拳头,咬牙挤出一个笑,迎上那双异常清澄明亮的秋眸,道:“这是颂华殿,是议政之地,你怎能...”
“妾身想你了。”
就这么一句话,好不容易砌起来的怒火一忽儿就没了,她委委屈屈的,撅起小嘴,是娇儿不胜怜,是弱质不堪折。
她用玉臂攀上自己脖颈,蜻蜓点水式的啄了啄额头,“您好久不过来了,是不是不喜欢妾身,有了新人了。”
腾地一下,潮红从耳根子蔓延到面颊,再看宝全已经不知道钻到哪儿去了,邴吉正襟危坐,偏头非礼勿视,只是那紧紧抿住的唇,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出卖了他。
搞什么!刘据扒拉着扶手站起来,想拨开她,哪知人像牛皮糖似的甩也甩不掉。
“你...你有话好好说,不可这般放肆,这儿还有外臣呢,好歹顾忌着身份。”
白珠闻言,终于松手了,但并不是忌惮外臣不外臣的,这太子先前不是说要让她当狐媚子嘛,那么就顺水推舟一回也无不可,有外人在那就更好了,坐实了罪名。
只不过看到刘据那涨得通红的脸皮,还有憋住的鼻息,她真怀疑再缠上一会儿,这人就要自己把自己憋死不会呼吸了。
收袖倚在那儿,泣诉道:“妾身就知道,先前您说的那些山盟海誓都是唬人的,自打李孺人有了身孕,您就将妾身抛之于脑后了,早知如此,您何必接妾身进宫呢,河间虽不如皇宫富贵,但也得个自在....”
刘据受不了她嘤嘤痴缠,但是对于她的反常,还是心中有了几分想头,以及人话里那句‘海誓山盟’也算是提点了他。
差点忘了,这是他精心挑选的靶头。刘据笑了笑,上前去拉人道:“不过是这几日忙了些,不得空去看你,哪儿就至于要闹回去了呢,乖乖,别哭了,你看你这一掉眼泪,本宫的心都碎了。”
呕,呕,呕。
白珠在心中鄙夷,这太子还挺上道,这么快就转过弯来了,什么乖乖,心碎了,真是有够土味的。
不过想想,这话应该也是头回说,自己勉强也接受了,趁没人的时候私下再教他些时新赶潮流的情话好了。
把脸埋在帕子里哭唧唧好一会儿,才抬头道:“胡说,您今晚还要去史良娣那儿用膳呢,见她得空,见妾身就不得空了!”
纵然是演戏,但女人闹起来也够叫人头疼,刘据一面哄着,一面扬声道:“跟史良娣说,本宫今晚不去用膳了,改驾钩弋殿吧!”
邴吉在一旁,亲眼目睹了一场内宫争斗的戏码,见证了男人色令智昏的时刻,此时此刻才以袖遮面,再次揖礼告离道:“那下官就先退了。”
太子似乎这个时候才想起来他的存在,哦了声摆手道:“去罢!”
白珠偎在他身侧媚眼如丝,亲眼见这位年轻俊秀的官员退下,四下恢复一片寂然,这才稍退两步,歉然道:“给您丢人了。”
刘据冷哼一声,“不丢人,真是长脸,你知不知道刚才那位是谁?”
白珠讪讪道:“您这不是为难人嘛,这朝中大臣们妾身也没见过,如何会知道他是谁。不过他如此年轻就能进青宫与殿下议事,无非是家世显赫,亦或位居高处吧。”
刘据捋捋她鬓边的碎发,笑道:“若论家世...倒也不算一等一的出挑,他出自鲁国官宦之家,同史良娣还沾亲带故;若说居高位,从一介狱史到廷尉右监,在他身上,算不得多荣耀,却很得陛下看重。”
关于西汉时期的官位职责,白珠也算是熟知了,廷尉专管天下司法昭狱,廷尉监则主管逮捕,由皇帝直接统管,尤其是当今皇帝行事坚持法治,重用执法廷尉,分化出手持节杖可以先斩后奏的绣衣使者,为己所用,所以地位很不一般。
白珠打趣道:“这样年纪便有大作为了,长得也好看,难怪殿下要与他亲近了。”
“好看?”
刘据捏住她的下颌,也不知为何,头脑一热就将她打抱进一排座屏后的内殿,这里是他放天下珍奇的所处,轻易不显露人前,金光翠影之间,将她胡乱亲了一通,警告道:“当着自己男人的面夸赞别人,不怕挨打吗?”
白珠轻轻推了他,嗔道:“殿下又不是莽夫,只有最没出息的男人才打女人呢。”说罢四下一顾,纵然是见惯了好东西,也在这片奇异的光彩中呀了一声。
内殿等闲人不得进来,也未掌灯,就着窗外廊下透过的余光,她托起一只美人颈瓷青釉凤鸟纹花瓶,这细腻的釉质,通透的纹路,若是在唐宋时期见到不足为奇,可这是早了一千年的西汉呐!
刘据对于他这一室的藏品向来很得意,但凡见过的没有一个不称之为奇的。分明是故意引她来的,却愈要显得自己是无意,这些东西都不足挂齿。
他昂首挺胸的,很大方道:“你若喜欢,那就拿去吧!”
像只开屏的孔雀,抖擞羽翼,想想有点好笑,让她看到这些,无非是想向她炫耀藏私,显摆自己有多阔气。其实男人至死是少年,古往今来都是如此,记得她当时所处的时代,房车是稀有物,所以男人若是想要展现魅力,把带着标志的车钥匙拿出来,再将红彤彤的房本子一拍,挑眉得意,意思是说:看,我多富有,跟了我总不会错。
都是一样的,只不过见过太多好东西了,这些金玉璨然不太能打动她的心,将花瓶放回去,耸了耸肩道:“这些都是死物,好看也没用,要是殿下真疼我,那咱们就定下,李孺人生下来的孩子归我如何?”
私下厮混熟了,谦称也没了,你呀我呀的,刘据也不恼,笑眯眯道:“你比她年轻,喜欢孩子就自己生一个,惦记别人的算怎么回事呢?”
她说不嘛,“我昨儿夜里做了个梦,梦见李孺人生了位粉雕玉琢的福娃娃,那孩子一见我就笑弯了眼,张嘴就叫娘亲,实在稀罕的紧,一直惦念到现在,想来是这孩子跟我有缘呢!”
刘据掸袖道:“这就是你哪根筋搭错了,想开了过来胡闹一通的理由?”
他们之间的相处很特别,两个都是极其聪敏的人,他看她演戏,她看他装模作样,但都乐在其中,不觉得无趣,最开始是说要让她当活靶子的,后来见人不同意,他完全可以再换一个,譬如那个突然有孕的李伶儿就很不错,听话顺从好掌控,可尝过她的滋味了,见识过后又不肯轻易放手,暗暗立誓总有一日要虏获美人芳心。
掌舵的风向不知不觉已经偏移,她的身上交织了太多看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忍不住想让人近些,再近些。但也不能大意了,时刻提点自己要斗智斗勇,你别看眼下她在冲你笑,其实心中正在琢磨着自己的小心思呢。
虽然他不知道她为什么非得要李伶儿肚子里那个还未出生的孩子,但他知道绝对不是因为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白珠躺在大片柔软的狐裘,毛深二寸,通身白如雪,这样价值千金的好东西,竟被他拿来铺座,真是奢靡呀。
“就是突然想通了,觉得你先前说的话很对,做贤妃不如做妖妃来得自在痛快。您就说,这孩子给不给吧!”
话是这么说,理也是这么一个理,但从她嘴里蹦出来,凡事都要存个疑,就算她说太阳是从东边起的,他都要盘算下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想要就给你好了,养着玩儿吧。不过往后颂华殿还是少来,这里常有外臣在,男女有别,再见到别的俊俏男子,叫你心猿意马了可就是大大不妥。”
三言两语间,那个孩子的去处就被定下来了,不知道李伶儿会是何感受,但她目的达到了,心里是一万个痛快。
往旁边挪了挪,皮肉被什么给磕到了,白珠在身下的毛层上摸来摸去,终于摸到了那个硌人的小东西。
她笑道:“殿下难道还怕自己比不上那些庸脂俗粉吗?有点自信好不好,在我心里您是最好看的。”说着把那东西拿出来,对着窗下那点微弱的光去看,是枚玉钩。
而且这还不是一枚普通的玉钩,是当初在河间时,她用来装神弄鬼握在掌心里的玉钩。
这样的小东西,随着她进宫后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也不会去寻其下落,谁知竟然在他这里,这个藏满天下奇珍的地方。
那么是不是说明,他将这枚玉钩也视若珍宝呢....
许是刘据也想到了这层,视线从玉钩上调开,状若无意道:“哦...这是当初在你手中的玉吧,未曾想放在这儿了,定是哪个洒扫的小宫人手脚疏忽放错了,你既找到了,那就物归原主吧。”
忽地殿内骤亮,是宝全持灯进来,圆融笑道:“扰了您二位清静,只是这儿黑黢黢的不好赏物,奴才特地点了灯来。”
随后将四角宫灯都点上,宝全自以为做事很妥帖,还不忘捧上一句,“这儿是咱们殿下藏宝之所,轻易不带人来的,就是平日里连个洒扫的宫人都没有,里头一应都是殿下亲自摆设保管的,您今儿个可以一饱眼福啦!”
说罢朝二位暧昧笑了笑,下去时不忘把屏门关上,真是无不用心,完全没注意到自己主子脸已经绿了。
刚搭好的台子被人现成拆了,确实十分没脸,好在白珠向来体贴人意,给了台阶下,只说:“既是找回来了,那就算完璧归赵,多谢殿下。”
自此以后,这枚玉钩是为何出现在这里的,谁都不肯再提了。
史良娣这厢,携了一双儿女等候多日,始终不见太子身影,后来听人过来禀报,说赵良娣去颂华殿将殿下缠住了,殿下便不来用膳,顿时气坏了。
她顺手抄起一只瓷碗扔了出去,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其实一直以来太子都不算多宠爱,她在他身边十多年,自打生过两个孩子以后能同床共枕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
不多几次能请来太子,都是以孩子的名义,但如今这招也不管用了,这青宫真是要变天了。
两个孩子都大了,尤其是皇太孙刘进,已过总角之年,是半大少年,对于母亲拿自己和妹妹邀宠的行为感到很不齿。
他霍地站了起来,很不耐烦道:“父王不来就不来了,母亲发什么脾气,难道他不来这晚膳还不用了吗?”
史良娣眼角噙泪,呵斥道:“你懂什么!你们父王的心都被那个狐狸精给迷昏了,颂华殿是什么地方,她身为内宫妃妾,说去就去。可怜咱们娘仨从天亮盼到天黑,还不及那狐狸精哭闹两声!”
刘进皱着眉道:“母亲到底还让不让我们用膳了,父王不来,咱们吃就是了,何必非要等他。内宫妇人之间争宠,您非要拉上我跟妹妹,见这些污糟事吗?”
史良娣正是满腔怨恨,哪受得住自己儿子这样数落,当下闹得寻死觅活起来,“早知如此,我生下你做甚么,半点不为你娘考虑!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们两个!”
可刘进早不满自己母亲良久,眼下见自己也到了快娶亲分宫别居的时候,便不须顾忌,口无遮拦道:“为了我们?那就请母亲为了我和妹妹,好好学学贤良淑德四字,整日里像个泼妇一样闹腾,难怪父王至今不肯扶您为正室!”说完拉着妹妹就走了。
这顿晚膳不欢而散,史良娣又羞又气,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好在乌宛在旁宽慰道:“您别多心,皇太孙到底大了,爷们家学得那都是治国安邦之术,哪里能懂这些,与您想不到一块去也是情理之中,母子之间哪里还有隔夜仇,保不定明儿个就好了。只是那赵良娣,您得想想招了,她这是摆明了不给咱们活路。”
史良娣抹掉眼泪水,恨恨道:“幸而早有了打算,不然真要让她踩到头上去了,花晴阁都安排好了吗?”
乌宛说自然,“都是咱们的眼线,只等您一声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