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据这一走,倒是把闽夫人弄得惶惶然起来,上前又问这个又问那个。
“是不是你说错了话惹殿下生气?还是哪里伺候的不周全了?”
白珠坐在镜桌前,将头上钗花一点点卸下来,放回妆奁中,说没有的事,“殿下才伤着身子骨,大病初愈的,能来吃顿饭就很给面子了,哪里能留宿呢?”
可这话却唬不住闽夫人这等老经年,想当年她和孩子爹恩爱情浓时,是一刻也不能分离,即便任上回来带了伤,那也是不耽误。
她迟疑道:“爷们家的,只要该动的地方能动,其实不碍着什么...”说罢发现言语间过于直白露骨了,便悻悻止了声。
白珠手下一顿,照旧散开缠发的绸带,任由三千墨丝蜿蜒而下,对镜这么看了一会儿,确定镜中倒映的那张脸无懈可击,才道:“殿下不是一般男子,肩负国之重任,乃万民瞩仰的储君,更该千万保重身子,哪里能沉溺女色,放纵不顾呢。”
正说话的功夫,竹菊打了水来,伺候着她卸妆洗脸,自是安寝不提。
往后几天,青宫都少见刘据的面,据说是此次剿匪立下了赫赫威名,不仅皇帝都赞不绝口,称他‘颇有当年卫青之范’,又将贴身的佩剑赏给了他。
这些年太子过于宽仁,倒让许多用法严苛的官吏不好亲近,朝堂上也多有意见分歧的时候,皇帝并不是一个柔绵之人,做事讲究的也是‘快准狠’,所以父子二人在政见上,不能说是完全统一,因此也有微词。
可此事一出,皇帝又多番赞誉,明眼人都能看出这股风在往哪边刮,于是平日和太子有过争执的官员们,都借此机会设宴,邀太子赏脸。
这正中下怀,刘据趁机改善关系,又拉满了一波路人好感。
太子在外忙于应酬,可急坏了一干内眷,尤其是闽夫人和梅兰二人,见天扒在门头上望,好像这样就能把太子给望过来一样。
这天她们没望过来太子,倒见一位娉婷袅袅的女官过来,带了层面纱,看不清容貌,闽夫人不认得人,先迎上前道:“姑娘找谁?”
她身后的梅兰却一眼认出这是前段日子挨了责罚的玉嫦,哎哟两声道:“玉嫦姐姐来了,真是稀客啊!”
先前她受了白珠的吩咐去给人送药,玉嫦也对她眼熟,略低了低身子道:“我来找赵良娣有要事相告,烦请梅兰姑娘进去通传一声。”
先前是那样出挑的样貌,那晚去瞧,灯下那张脸竟没一处好地方,史良娣是下了狠手。梅兰忍不住多在那面纱上看了几眼,好奇现下养好了伤没有,会不会落下疤痕。
“良娣在小憩,姐姐等着,我就去通传。”
玉嫦是个心气极高的人,但这些时日以来,该遭受的,不该遭受的,都已经尝过了,外人探究的眼光,嘲讽看好戏的嘴脸,以及往日里那些妒忌她的怎能不落井下石,她全都一一忍受了。
忍到今日,不是白受的,自打李伶儿那个贱人住到花晴阁,她就暗中观察,从李伶儿的一应起居中找找有没有疏忽的地方,本意是想寻空落了她肚子里的胎,不曾想阴差阳错,竟得了个意外之喜。
只是这喜太大了,以她的身份,稍有差错那就是万劫不复,她不敢连累家族,又不肯白白放弃这个好机会,思前想后,整个青宫怕是只有一人能将此事捅出来。
是了,就是这位赵良娣。
想想人家才进宫的时候,自己还跟着一干人在背地里嘲笑过她,后来经被掌掴一事,众人都躲她像瘟神。,只有赵良娣身边的人来送药,这份恩情她便记下了,也算是报答一回。
跟着梅兰进了内殿,只见黑漆描金双足摇椅上卧着个不施粉黛的绝色美人儿,歪在纱绿潞绸的靠枕上,睡眼惺忪的,声口软糯地说了声‘你来啦,伤可好些了’。
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就是独有上天的眷顾,是宠儿,是娇人,那份气韵,那份美好不止浅显露于表面,是深刻进骨血中与生俱来的,是旁人想临摹一二都难于上青天的。
纵然再不情愿,玉嫦也不得不承认这位赵良娣真是有够得天独厚,或静或动,都是不可比拟的存在。
她俯下身道:“多谢良娣挂念,已然好了一半,只是怕冲撞了贵人们,这才挂起纱头来。”
白珠半睡半醒,摆手说不妨事,嘴里嘀咕道:“药还够不够,不够我叫梅兰给你拿。”
事情一出后,父亲已经托人送了好些上等膏药来,所以自然不会愁这个,玉嫦答谢几句过后,开始步入正题,一字一句斟酌道:“....今日奴婢来,是有件大事想通禀良娣,不知良娣是否清楚李孺人怀孕几月了?”
白珠强撑着眼皮子,稍稍往后挪了挪身子,“知道,大约有快四个月了吧,怎么了,是李孺人的胎像有何不妥了?”
玉嫦几步到摇椅前,手搭在白珠的膝前,将声音压得极低,咬唇道:“其实不是四个月,是五个月了!”
一句话将白珠盘桓在脑袋上久久不散的瞌睡虫给吓跑了,她惊坐起来,愕着双眼道:“五个月?怎么会是五个月?难道太医连妇人怀了几个月的身孕都看不出来?”
太医那可都是天底下最顶尖的圣手,自然不可能号错脉,要是玉嫦所言不虚,唯一的合理解释就是,李孺人收买了太医。
这下她彻底清醒了,八卦的心蠢蠢欲动,几乎眼里冒金光,站起来搓手来回走个不停,“这消息属不属实。”
玉嫦磕了两个响头,决然道:“若是有误,奴婢万万不敢来报良娣,李伶儿为怕身子沉重,叫人看出端倪来,每日都要以素帛缠腹,近日似乎身子有了不适,悄悄开始熏艾也不敢惊动他人,奴婢在李伶儿服用的药渣子里又发现了保胎所用的熟地、白术等残药。良娣您想想,李伶儿能当上孺人,不都是靠着腹中的孩子吗,必当爱如珍宝,若是真有什么好歹,她怎么会瞒而不报呢!”
白珠摸着腕上的珠钏,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忽地笑出了声。
玉嫦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笑了,小心翼翼问道:“良娣是有了主意?”
能有什么主意,无非就是想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记得前几日刘据跟她说,李伶儿自荐枕席,心术不正的时候,她还很忿忿不平呢,觉得是刘据自己在找借口开脱,没成想真的一语成谶,让他给说中了。
想想刘据那尾巴翘上天的轻狂样子,要是他知道自己喜当爹成了接盘侠,被女人给恶狠狠坑了一把,只怕气得要鼻孔冒烟吧。
白珠嘴角疯狂上扬,努力作出整定的表象来,“兹事体大,你为何不跟史良娣说,或是直接告诉太子殿下呢?”
玉嫦抚了抚轻纱下的脸颊,苦笑道:“您觉得史良娣会信奴婢的话吗?而且若论身份,我不过是奴婢,李伶儿是主子,若论亲疏,李伶儿更是太子殿下的枕边人,只怕偷鸡不成蚀把米,还把自己给折了进去。”
这就是她的聪明之处,怕惹一身腥臊,索性把这把刀子递到了白珠手边。
估计是怕白珠犹豫不决,不敢接下,玉嫦又添了把火,在旁煽动道:“您想想,李伶儿可是史良娣一手扶持起来的,她这样做不就是为了让李伶儿来分宠吗?您和李伶儿之间是无仇怨,可也要把眼光放了长远,扳倒李伶儿,就是扳倒史良娣的第一步。”
白珠重躺回靠枕上,懒懒依偎着,睨人道:“你心中到底是恨史良娣,还是更恨李伶儿?”
这话问着了,连玉嫦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张了张嘴想回答,脑子里过一遍后,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该恨谁呢,这脸是史良娣打的,按理来说该恨她,但问问自己的心,其实最恨的还是李伶儿。
那应该已经超出了恨,是一种扭曲的嫉妒和不甘,曾经屈居其下,转而爬上太子的床,成了正经主子,曾经各自说好了自己以后做太子良娣,往后成婕妤,也许会是皇后,她就来做自己最得力的女官,统管阖宫。
她们憧憬过各自的未来,也有过一段相互扶持的日子,但好景并不长久,就走失在利欲熏心中,渐行渐远。
久久等不到她的回答,白珠便让她回去,只道:“戏台子搭好,你等着看戏吧。”
颂华殿位于青宫以北,是太子用来视事之所,今日刘据心情不错,和廷尉监邴吉相谈甚欢,到了傍晚掌灯时分,依旧高谈阔论,不见收尾。
宝全难免就要做那个扫兴的,上来奉茶的时候,略提醒道:“陛下,您今儿个晚上应了去史良娣那里用晚膳,乌宛姑娘来问过两回了....”
此话一出,邴吉忙起身告退,道:“那下官就改日再来和殿下商讨刑狱一事。”
刘据被生生打断,难免不悦,一个眼风刮过去,宝全缩了缩脖子靠边站。
他说不忙,复笑道:“本宫记得监史是鲁国人,同史良娣母家,两家是世代交好啊。”
邴吉执袖沉吟道:“良娣的祖母正是下官的表姨母。”
刘据挑了挑眉峰,“哦?那照这么算,良娣还得称您一声表舅了。”
其实邴吉至多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比史良娣还年轻好几岁,都是占了辈分的便宜。他闻言无不诚惶诚恐道:“殿下抬爱了,良娣乃是太孙之母,皇家内眷,身份何等贵重,下官当不得这声‘表舅’。”
恰时外头有嚷闹声传来,只听守门的小黄门低三下四求告说‘好姑奶奶,殿下正在里头跟监史商议政事,您可千万不能进去呀!’
一道声音如破冰淬寒,毫不相让,扬声道:“谁敢来拦我!”
刘据一听到这声,顿时脸都绿了,还没等叫宝全,那声音的主人就径自闯了进来,香软软鲜嫩嫩的,扑了他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