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兰林殿内，小黄门幺白满面堆笑的模样，对着人好声好气。
“赵姑娘，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说太子虽和你情意相投，但到底还未正式册封，便让您先住在这儿。待名分定后，您就可以去青宫了。”
青宫乃是太子宫殿，而如今她所在的兰林殿位于西宫未央宫，是由椒房殿皇后统管，换个说法，那就是她被安置在了皇后的眼皮子底下了。
早知道随刘据回长安，恐怕没那么顺心，白珠面色不改，福了福身，很谦逊道：“中人言重了，能得皇后娘娘照看，是民女莫大的福分。”
幺白一面摆手说‘不敢受礼’，一面又惊叹这位赵姑娘果然不是一般人，不仅貌美惊人，心性也足够冷静，得知一进宫就被皇后辖治，竟能如此平心静气，滴水不漏，看来史良娣这次棋逢对手了。
“奴才叫幺白，因家中排行老幺，大家都叫奴才小幺子，眼下在椒房殿当差，若赵姑娘不嫌弃，也就叫小幺子好了。”
这位往后定是个不简单的角色，他要提前搞好关系。
幺白环顾四下，后放低声音道：“皇后娘娘其实很好相处的，只是姑娘小心，不可盯着娘娘头发久看....”
这算是提了个醒儿，白珠了然于心，‘卫后兴于鬓发，飞燕宠于体轻’，当年卫子夫鬓发乌浓秀美，甚得刘彻喜爱，如今想来美人迟暮，发鬓染雪，所以格外注意一些。
不论如何，白珠初来乍到，这小黄门愿意与人为善，总是要再三拜谢的。
“深谢中人告知，待民女收拾完毕后，会即刻面见皇后娘娘的。”
幺白嘿嘿一笑，也没多说什么，便下去了。
兰林殿位于未央宫西北侧，穿过曲廊璧门就是椒房殿，她上一个任务在汉宫整整待了十几年，这里的一砖一瓦都再熟悉不过。
没耽误多久，略拾整鬓容，一身素色曲裾，她掖手垂眼去了椒房殿。
到了殿前请门人通报，那颇有几分清丽之色的宫娥扫了她一眼，只道：“娘娘刚歇下。”
白珠含笑道：“不碍的，娘娘既歇下了，民女就在阶下候着便是。”说罢果然却行退到一旁。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恰好幺白从内出来，见白珠立在阶前，哎呀一声道：“赵姑娘来了？”
白珠道是，“可惜来得不巧，娘娘刚歇下。”
卫皇后究竟有没有歇下，他刚打里头，如何会不清楚，眼角余光瞥了瞥那宫娥，便道：“娘娘现下正醒着，劳烦阿芙姐姐去通报吧。”
宫娥冷哼一声，跺了跺脚进去了。幺白同她解释道：“姑娘莫怪，都是些想飞上枝头的，眼下得知殿下带了您回来，正酸着呢！姑娘往后少不得要跟这号人多打交道，不必搭理就是。”
白珠听了直发笑，“原来是这样。”
片刻后，那名唤阿芙的宫女出来，冷着脸子把白珠请了进去。甫一进殿，就有异香传来，殿中摆了两三座鹤鸣虎哮的青炉大鼎，青烟袅袅腾升，云纱薄雾间，西侧殿美人椅上，有羽扇华仪簇拥着，卫皇后朱衣绮襦，头戴金翠七宝步摇冠，珠珥彩缨，纷纷将整个鬓发都遮全了。
虽保养得宜，但岁月不饶人，五十多岁的妇人，韶华不再，除了脸上肉眼可见的细纹，还有那金玉鬓间依稀露出的一点白，早已不是当年乌发沉沉的丽人。
她依礼俯摆，恭请皇后安好，卫皇后慢慢掀开眼皮子，长长哦了声道：“河间郡的赵氏是吧，太子跟本宫说过你了，果然是个难得的绝色美人。”
她忽而一笑，对身旁的中黄门道：“红财，你瞧她长得像不像李夫人？”
红财定睛一看，很认真地分析起来，“若说眉眼之间，确有三份明艳可拟，但李夫人有清仪柔嘉之风范，这位赵姑娘许是年岁尚小，看着更稚气些，这点不像。”
卫皇后失笑道：“你这猢狲，向来说话圆融惯了，竟是全都夸了！一点错处都不给本宫留！”笑完以后叫起，招人到跟前细细打量。
“确实可以跟李夫人当年媲美，怪不得叫太子如此喜爱。”
当年李夫人的出现，可是见荣宠多年的卫子夫都给比了下去，要不是李夫人命薄，产后体弱不慎病死，如今坐在这皇后位置上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毕竟李夫人死后，刘彻可是痛彻心扉，不仅破例以王太后的礼仪将她安葬，还怀揣东方朔献上的‘梦草’，心心念念盼望能在梦中见李夫人一面。
卫子夫再三拿李夫人去比较白珠，可以看出她心中是很不喜的。
白珠垂首道：“民女曾听闻李夫人病重时始终不肯见陛下，引得陛下不悦，宫人皆为不解，李夫人言：美色事人者，色衰则爱意松懈，爱懈则恩义断绝。民女深以为然，容貌再好也只是一霎风华，正所谓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唯有尽心尽力做事，以才贤侍君，方是正途。”
她主动表了衷心，倒叫卫皇后措手不及，久久没有说话，与红财相顾一眼，慢声道：“你真是这么想？那最好不过了。”
白珠又俯下身去，诚恳万分道：“民女微末之身，侥幸能得殿下青睐，万不敢有媚主的非分之想。”
卫皇后又笑了，“好了，咱们头回见面，弄得这么严肃干什么，快起来吧。本宫听说你天生手不能舒，握拳多年，是太子将你的手打开，又说你掌中赫然有枚玉钩，可是如此？”
白珠起身，但仍躬着腰道：“正是如此，若没有殿下，民女这辈子只能一手成拳了，殿下是民女的救命恩人。”
卫皇后许是出身歌姬，不似一般上位者肃穆庄严，饶是这么大年纪，该笑的时候仍放肆大笑。她捂嘴笑个不停，“所以你就以身相许了？这可比那些戏折子有意思多了。”
到了该脸红的时候，年轻女孩儿的羞怯表现得淋漓尽致，支吾半响说不出话来，紧紧盯着鞋尖，手中搅着帕子。
“好了好了，本宫逗你玩儿呢。太子才回长安，许多事都等着他料理，恐怕近来不得空，恰巧本宫这儿素来清闲，你就先在这儿住上几日，待太子闲下来，你的名分定了，本宫绝不会妨碍你们这段佳偶的。”
这样看来，卫皇后倒是性子活泛，能说能笑，吃起儿子的瓜来也绝不手软，不太像是心狠手辣之辈。白珠喏喏称是，后来又闲聊了几句方离开。
人一走，殿内又冷清下来，红财在旁嘀咕道：“娘娘似乎还挺喜欢这丫头。”
卫皇后懒懒靠了回去，“这丫头看着是个知进退的懂事人，你瞧见没有，本宫多提了两句李夫人，她就连忙表了衷心，倒是有意思。”
红财迟疑道：“可是您先前不是答应史良娣，要留人在身边，好好整治一番吗？”
卫皇后乜了他一眼，“本宫是皇后，要做甚么还要听一个太子良娣的不成？再说史良娣心胸也忒狭窄了些，往后据儿登基，后宫多少佳丽，一个赵氏都容不下，难怪生了一儿一女还是个良娣，据儿迟迟不肯扶她为正妃呢！”
这头白珠才回兰林殿不久，幺白就领了两个小宫女进来。
“这是娘娘吩咐拨给姑娘使唤的，一个叫梅兰，一个叫竹菊。”
白珠见两个宫女年纪都不大，约莫十三四岁的模样，一面低头垂手，一面又忍不住偷偷窥她，着实是好笑。
幺白自然也看见了，轻声呵斥道：“不许无礼！”
其中一个嘟囔道：“真好看...比阿芙姐姐好看一百倍...”
幺白一听这话，敲了敲她脑门，“这下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吧。你们阿芙姐姐先前还卯足了劲儿想在殿下面前露脸，如今知道为什么殿下没瞧上她的原因了吧！”
谁都爱看美人，女孩子也不例外，幺白走后，那先前说话的梅兰就殷勤起来，一会儿给她倒茶，一会儿又要铺褥子。
片刻后又凑到白珠跟前，眼里有星星，“姑娘真好看，不知家中有没有兄弟？”
另一个不吭声的竹菊听了，忙道：“你别胡说八道，才多大就恨嫁了。”
白珠佯作很可惜的样子，摇了摇头道：“要叫你失望了，我娘就生了我一个。”
梅兰果然有点难过，说太可惜太可惜。
正说笑的功夫，门外浩浩然然进来一堆人，黄门尖着嗓子报：“史良娣到！”
一听说是史良娣，竹菊赶紧噤若寒蝉，扯了扯梅兰的袖子，二人小小声在白珠耳边道：“史良娣可不是个善人，八成是冲着姑娘来的。”
关于史良娣，好赖原身上一世也在汉宫待了好几年，知道这号人物。当今太子刘据并无正宫，妃妾也不多，史良娣是寥寥几个中最拔尖的。
她出身鲁国名门望族史氏，是最先服侍在太子身边的，膝下也有一子一女，虽无正妃之名，但太子后宫的大小事宜都是她在打理。
上一世原身跟这位史良娣交集不多，只知道她平素名声不太好，尤其善妒，但凡太子多跟哪个宫女说上几句话，她都会把这个宫女家底都翻出来，绝不手软。
估计也因此，久久未曾转正，太子一提到她就头疼，可偏她出自名门，又诞下了两位皇孙，儿女双全，不是轻易能凭喜好贬黜的。
这次白珠杀出来，太子为了她惹了皇帝不悦，恐怕在这位史良娣心中，早就是天下第一号的敌人了吧。
果然，门前进来一个身着紫罗襦裳的贵妇，年纪约莫三十上下，容长脸，丹凤眼，高高挑起一双细月眉，眼风凛冽。
“你就是赵香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