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谁叫她的儿子命薄呢,又没有给她留下一儿半女,扶持刘兴,已经是她能选择为数不多的几条路里,最稳妥的了。
太后抛洒了几滴眼泪,由着皇帝几番宽慰后,才略略止住了,收袖正身道:“眼瞧着陛下成婚也有三年了,可后宫一直不见婴啼声。当初先帝也是三十而无子,陛下莫要步了他的后尘,女人可不可心都是次要,要紧一桩,是要开枝散叶才好。”
皇帝诺诺称是,反正在太后面前,他是从来不会忤逆不孝的。
太后叮嘱后出来,廊下的白珠搀住她的手,一步步往阶下走。太后叹息道:“先帝太多情,咱们这位皇帝又太专情....再这么下去,皇嗣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这刘家的男人,似乎到了这一辈子嗣上都很艰难,刘兴上一世也是三十多才得了一个儿子,正是皇后卫氏所出的汉平帝刘衎。
按照时间推算,大概还要三四年这位小皇帝才能从皇后肚子里出来。
三四年...恐怕那个时候,王莽也不会让这孩子出生。白珠托着太后的臂膀,道:“娘娘,今早收到了匈奴那边的密信,是长公主冒死传来的,说搜谐若鞮单于身体每况愈下,已然撑不过多久了。”
刘骜并无子女,这长公主自然就是前几年和亲匈奴封为公主的素念了。
太后一听这话,眼里迸发出了精光,她下意识握了握白珠的手,“当真?这小单于年纪不大,怎会如此羸弱。”
其实匈奴的这几代单于,几乎对外宣扬的死因都是病死,并且每个在位的时间都不长,上任复株累若鞮单于在位时间十一年,这任搜谐若鞮单于在位时间也不过七八年,往后再数数,下任车牙若鞮单于在位也才不过四年。匈奴男子本该身体更健硕,可偏偏一个两个都英年早逝,若说这其中没有猫腻,没人会信。
归根结底来说,都是王帐人丁太兴旺了,老单于留下了二十个儿子,按照长幼序齿排队等着继承王位,有的人等不及了,就会想方设法干掉现任单于,自己作为左贤王,待定的下一任王储,自然而然就能接管过来。
白珠笑了笑,说:“谁叫呼韩邪单于太能生呢,匈奴民风又彪悍,哪儿有什么尊长爱幼的礼仪,老大继位老二盯着,老二继位老三盯着,比起外忧,内患就够他们互相折腾了。”
她这么一说,太后就全明白了,舒展开倦皱的眉眼,朗声道:“哀家看,这规矩得改了改,省得新单于在王位上还没坐稳,底下的兄弟们就虎视眈眈起来,闹得民不聊生。”
规矩一改,排在最末的昭君之子伊屠智牙师就理所应当了,这步棋他们早在几年前就开始布下,也该到收盘的时候了。
白珠说是,“古话说得好,良才善用,能者居之。哪儿能单凭出生早晚就盖棺定论的,只要民心所向,再有外援扶持,伊屠智牙师就算是第二十子,那位置也能坐的。”
太后总算听到了件满意事,毕竟长公主是她王家的人,有她把持着匈奴,那王家手中就更多了份筹码。
至于冯家?太后回头望了一眼那高殿广厦,只要她还活着,就轮不到冯氏当这个太后。
经太后一闹,皇帝第二天自己主动斥责了冯家的人,冯家人个个蔫头巴脑,偶然有一两个还想蹦跶的刺头,也被压制了下去。
王莽的试点很成功,有了王田,再雇来那些食不果腹的流民农作,流民们能吃饱穿暖,收成好时甚至还能得多余的钱赏,个个干劲十足。原本各地都有农民起义,可这一改革,似乎又叫他们看到了希望,毕竟没人天生就想和朝堂对着干,抛锄举枪,不过是为了在那些贵族富绅手里夺一口吃食,能活命罢了。
大方向是好的,从根源上改变了民生,那么兵乱也就渐渐偃旗息鼓。
原本还有一些反对的声音,经过这几年下来,看到了逐渐变好的趋势,便也不吭声了,王莽借此欲再推出一系列政策,想将盐铁酒铸钱、名山大泽都归为国有,再推出官贷,统称为五均六筦。
好在王莽没有自大到一种傲然无物的地步,先将自己这五均六筦的国策同白珠细细分说了,再垂手听她分析利弊。
这想法是好的,就像王田一样,收回国家的所有权,由朝廷来统一安排,极大程度上可以增加财政收入和集权统治,也能打压住那些剥削百姓的商人贵族。
王莽的本意,是想先将经济垄断,再统一管理分配,让百姓们不至于颠沛流离,可是白珠却狠狠给他浇了一兜子凉水。
“昭帝的盐铁之议已有几十年之久,意在与民休息,不兴赋役,这已经是根深蒂固了。纵然大人是一心只为了百姓,可如今要一下子推翻,只怕苦心经营的好名声,就要毁于一旦了。到时民怨沸腾,冯家再伺机参上一本,大人确定能一力扛下来吗?”
王莽深深皱眉,“你说的在理,我之前也想过这个,可若想让一个将死之人起死回生,就必定要下两剂猛药,一味的瞻前顾后,踌躇不定,只会错失良机。”
他所谓的良机,是需要在这个威望最盛的阶段,有足够多的政绩来将自己推上皇位,毕竟刘兴不是刘骜,谁也不知道他后宫的嫔妃什么时候能有身孕,会诞下皇嗣。日月更迭,迟早有一日会生出另一个‘王家’,那么到时候他想要完成自己的野心,就更困难了。
没办法,他不能揭竿起义,直接把皇帝踹下去自己坐上,总要一个合适的时机,充分的理由,堂而皇之的一步步走上巅峰。道义看似虚无渺茫,名声有时好像也没那么重要,可是有的时候,就是不得不去掂量,因为你名不正言不顺,经受不起全天下人的讨伐。
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谁也不想去做那个明面上的坏人,当你一旦做了那个‘坏人’,被所有人唾弃谴责,百姓终究是站在道义的一方,见不得流血,也见不得牺牲。
届时舆论就像千万片雪花,一齐朝你飘来时,任你巍然不动,也会在你身上砸出几个大窟窿来。
王莽的焦急,白珠表示可以理解,她给人喂下了一剂定心丸。
“大人若信我,就再多留三年时间,皇帝的子嗣缘分没有那么快,或许同先帝一样也未可知。这三年绝不会让大人错失良机,总要徐徐图之才好。”
王莽诧异地看向她,“你是想....”
能下如此保证,那只能说明后宫嫔妃里,有她在做手脚。这倒是让王莽刮目相看起来,毕竟这几年来白珠似乎从未行过什么恶事,她就像是一盏长明灯,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指引她,但她自己却从来不下场,孑然一身,清清白白。
白珠摇了摇头,“让人断子绝孙,这太损阴德了,我做不出来。不过三年为期,大人可以安心。”
王莽顿了顿,方道:“那定是背后那位高人在指点了。”
当初白珠也是怕王莽看轻自己一介弱女子,不肯信任,这才编出了一个莫须有的角色存在,这几年王莽未必没有怀疑过,但却从来没宣之于口,可该有的试探一样不落。
人啊,权力越大,疑心病就越重,多少曾经同生共死的伙伴,功成名就时被屠戮殆尽,无他,只为了除掉任何一个疑心罢了。
好在王莽虽算不上多高尚的君子,但也对她颇为忌惮尊崇,所以白珠一直委以信赖。
干脆趁这个时点全说清楚了,也免得日后生出什么变故来。
白珠斟言道:“瞒了大人这些年,其实我心中愧怍得很,当初我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舞姬,又深陷泥泞,生怕大人嫌弃,所以捏造了这个谎来...”她说着腆然一笑,“从没有过什么高人,一直只有我一人罢了。”
王莽先是震惊不已,慢慢回过神后,又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瞒姑娘,这些年我心中也是疑窦丛生,姑娘似乎总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对于政见眼光又如此毒辣老练,不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可如今事态清明,姑娘所言的背后之人却迟迟不露面,叫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做才好。不怕姑娘笑话,其实我私下也派人暗中监视过你的行踪,想知道那高人的真面目,只可惜一无所获,甚至有时候我总想着,姑娘会不会是敌国细作...”
说罢迟迟笑了,“真不敢想象,姑娘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心智,后来我也问过阳阿公主府上的人,得知似是忽然脱胎换骨一般,若不是样貌不改,真以为是有人李代桃僵了。”
白珠也笑了,睇人道:“大人有大智,尚且会诸多揣测,换成世间其他男儿,又有几人会信,只怕更有那愚昧无知的,将我当做妖祟祸害一把火烧了。女子行事艰难,还请大人海涵。”
王莽脸上是豁然之色,这些年的疑惑终于解开了,人也畅快了不少。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搜谐若鞮单于终于病死,匈奴迎来了一轮新的大血洗,作为左贤王本该顺理成章继位的且莫车,却在册封前夕,被辅政大臣右骨都侯须卜当揭发毒杀了搜谐若鞮单于。
这须卜当乃是昭君长女须卜居次的夫婿,在匈奴中以呼衍氏,兰氏,须卜氏为三大贵族,常于单于通婚,须卜一族和呼衍一族分庭抗礼,本就不合,偏偏老单于几个儿子都是呼衍王的女儿所生,须卜王一直低人一等,所以素念来到匈奴后,首当其冲的就是笼络须卜氏。
须卜王也不傻,按照这个继承顺序下去,接下来一直都会是呼衍王女儿的儿子继位,他要等到猴年马月,所以当汉朝朝他抛来橄榄枝后,他想也没想就接住了。
反正谁做单于不是做,还不如挑个对自己最有利的王子扶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