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外面生计艰难,她也曾收纳过一些自诩大才的门客,想着往后能尽心辅佐自己孙子,可来的一个两个尽都是草包,纯属是混吃混喝,日子一久,傅昭仪难免就对这些投奔来的文人心生厌烦。
不过是看定陶王府富庶,来混个日子罢了。
所以不论是什么名头,大司马也好,丞相也罢,傅昭仪都不耐接见,叫人给了些碎银子准备就此打发走,可底下人又捧着银子讪讪回来,说这位先生言能解夫人此刻困顿。
傅昭仪心下一凛,她确实因孙子被禁而困囿难安,想了又想,不若死马当活马医治,见一见也不妨碍,若是再是个神棍,一棒子打出去就是。
于是把人召进花厅,好吃好喝招待上,亲自会见了,可一番言论下来,傅昭仪却大为改观,神色也逐渐凝重起来。
来者自称兆资,是当今大司马王莽的暗客,所谓暗客,是不露于明面的,他们游走在台下,做的多是不为人知之事,也正因如此,是最心腹之人。
据兆资所说,当今大司马王莽早就不满刘骜荒诞昏庸,有意另觅新君,奈何太后一直不肯松口,这太后到底是他的姑母,王莽靠着外戚王氏上位,许多事也绕不过去太后。
可真正有雄心壮志的男儿,怎愿屈服在一个女人手中,这江山哪儿有靠女人发号施令的。
这话引起傅昭仪的深度认可,她也觉得那老妖婆贪权太过了,女人么,这辈子好好相夫教子就是最大的本分,有一个疼爱自己的夫君,一个能成事的儿子,自己好好享受这细水长流的日子,有什么不好,非得要披甲戴盔闯进男人的世界里,累死累活扒着权不肯放,看看,如今连她自己的侄子都心生不满起来。
不过转念一想,从前先帝在位时就对那老妖婆不冷不热的,空有一个正宫位份,其余宠爱都给了自己,她一年三百六十日,有三百日都是独守空房的。再说她那儿子,虽保住了储君的位置,也顺利继位了,可这些年大汉的天下被他弄得是乌烟瘴气,民不聊生,这老妖婆也是可恨又可怜。
叹只叹自己儿子,是多聪慧有才的人,可惜命数不长,若他还在,皇帝的位置是非他莫属的。
傅昭仪一面暗自感慨,一面试探着问道:“那么如今大司马最属意的是谁呢?”
兆资微微一笑,“若要论新君,到底还是要论身份尊贵的,先帝子嗣不多,中山王年长,可无心朝政,只愿携妻做那一生一世一双人,拘泥于小情小爱里,难堪大用。倒是定陶王,年纪不大,可却十分机敏,司马同他下棋博弈过两回,都忍不住夸赞他足智而果勇,假以时日必定是一代明君。”
没有人听到别人对自家孩子夸奖不高兴的,傅昭仪也不例外,她本就不是内敛谦逊的人,一听这话顿时喜笑颜开,不仅看这兆资顺眼多了,连带着对那未曾谋面的大司马都颇有几分好感。
“这是自然!”可又话锋一转,“既然大司马属意定陶王,为何这次幽禁一事没有拦着呢?”
“这也正是可叹之处啊!”兆资垂头丧气道:“定陶王到底年幼,在朝堂根基不深,虽结交了几位大臣,可那些人都是惯会见风使舵的,当面同你说的千好万好,转头就全捅到了太后那里,且丁夫人行事也太操之过急了,早成了众矢之的,这才有了这起子祸事。如今王上母子二人被禁,太后下令谁也不许探望,日子清苦,奴才欺主,一顿只一个白面馒头,大司马见了于心不忍,悄悄嘱托人多加餐送进去。”
傅昭仪一听这话,心肝儿都要碎了,她的宝贝孙子何时受过这等苦楚,在封地的时候不都是好吃好喝,锦衣玉食堆砌出来的,如何才离了她几月,就这样凄惨起来。
心中自然又对王太后的恨,可更多的还是慌乱,她不顾身份亲自起座,再三殷殷道:“还请先生代为转告,求大司马多看顾着些!”
兆资一连说是,“您放心,大司马心中都有数,他既看重王上,自然会救他出来。其实您应该也知道,大司马继任才不久,朝中又多是浸淫数年的老油子了,未必会信服他...”说着又枯着眉道:“这世道,人人自危,唯有银钱才能叫人动心,只可惜我家主子是个最清贫的,每年的俸禄还要拿出来救济穷苦,那里有富余,哎!”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傅昭仪哪里还不明白,当即拍着胸脯保证,只要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兆资这趟是满载而归,傅昭仪救孙心切,送上的金银珠宝都能比得过大汉一季的税收,可见确实是富得流油。
王莽看着那成堆的箱笼,随手打开一个,里头是璨然辉煌,不由嗤了一声道:“难怪定陶王封地上的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竟出现易子而食的惨状,原来根源出在了这里。”
白珠捞起一把珠串,掂量了两下,曼声道:“往后还多着呢,这些不过是九牛一毛,大人切断傅昭仪手中的暗哨,她现在对于朝中情形是一无所知,时不时透去一些消息,就足够让她双手奉上了。”
自古以来,要谋大事,就得先有钱,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王莽也不例外,他立了这么多年的好人设,换来的代价就是他真的很穷,可是如果想要争一争皇位,他可以假穷,但不能真穷。
不过现在这个问题可以被彻底解决了,只要捏住傅昭仪,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金银朝他涌来。
有了钱,下一步就是招兵买马,暗自培养自己的势力,王莽在朝中已然是势头大好,不过手上没兵,终究是叫他寝食难安,于是散了钱悄悄去募兵,寻个山林躲进去训练,以备不时之需。
这头素念也回了信,她和单于已经大婚,伊屠智伢师也顺利接到身边抚养,好在她和伊屠智伢师相差不了几岁,二人刚开始还彼此忌惮,待熟了以后就没了避讳,关系愈发深厚。
信中还特地提到解光如今是伊屠智伢师的老师,专门教他大汉的知识。
至于太后,自打她囚禁了定陶王母子以后,满朝文武都以为她会立中山王为储君,可随后的几个月竟一点风声都没有,当然定陶王也没有被放出来。
直到这一日,太后在班婕妤组织的茶话会上老神在在,静听小辈们叽叽喳喳,忽而有宫人匆匆来报,说陛下晕过去了。
当然宫人还有一些没好意思说出来,譬如皇帝是在赵婕妤的床榻上昏厥过去的,譬如太医过去时,二人衣衫不整,面色惨白。
不过底下人没脸面说出的事情,转头自有太医据实禀报,太后坐在榻前,望着昏迷不醒的儿子,再看看旁边跪着那泫然欲泣的妖精,真真是恨得牙根子都痒。
她的儿子好色不知节制,这妖精偏偏勾住男人,不把精气吸够了不罢休,哪里会管男人的死活,都是打年轻过来的,太后心里跟明镜似的。
太后还没开口,一同而来的班婕妤就严词厉色起来,板着脸道:“还不快把这贱人拖下去,由着她这般哭哭啼啼的,惹娘娘心烦!”转而又对太后说,“陛下宠爱赵婕妤,臣妾们身为后宫之人,本无置喙的余地。可伤及龙体,那就是动摇国本的大事了,不说罪该万死,但也断断不能轻饶,以免助长后宫邀宠媚主之风。”
太后面上晦暗不明,摆了摆手,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片刻后遣散了周围的人,太后抬眸望向角落里垂手而立的白珠,“你这妹子,哀家是保不住了,陛下若是醒来,身体尚无大碍,或可留她一个全尸,若是有什么不测,就别怪哀家心狠了。”
这是最后的通牒,白珠俯下身子,应了个是,“她媚主惑国,合该如此....”
太后显然很意外,原以为那是她的亲妹子,总会软下心肠向自己求情,没想到竟这么顺遂的答应了下来。
白珠继续缓缓道:“当日娘娘垂怜,愿意奴婢去将身陷囹圄的妹子救出来,奴婢心中一直感激不尽,可人心莫测,即便是一根藤上的并蒂花,也难保不会有离心的时候。她见过皇宫的富贵,就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为了得到陛下长久的宠爱,竟伤及了陛下龙体,这桩桩件件,就是奴婢也得为她羞愧而死,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若她安然无恙,不仅奴婢要被天下百姓啐骂,更是要累及娘娘的名声....”
太后听了,点头道:“你公私分明,不徇私枉法,哀家果然没有看错你,既如此,今夜就处置了吧,由你亲手送她最后一程。”说罢便转身离开。
今晚是上弦月,半轮清亮高高悬在深蓝的苍穹中,偶有星点微光在旁陪衬,晚风透过窗屉子吹进来,朦朦胧胧的烟纱帐帘,是最柔软的光影。
合德一开始觉得后脑勺又沉又重,不知身在何处,慢慢意识复苏,霍地悚然坐了起来。
环顾四周,是很陌生的环境,没有金屋大殿,也没有奴仆前呼后拥,她这是在哪里?
她记得陛下在与她颠鸾倒凤之际,忽然手捂胸口一阵抽搐,就此晕了过去,后来太后一班人马赶了过来,班婕妤下令把她关进了耳房里,再后来掌灯时分,有人送了晚膳,她只浅尝了一口粥,就感觉五脏六腑都疼痛难忍,倒在了地上。
临闭眼前,她以为自己是被毒杀了,毕竟太后恨不得吃了她,满腔里除了不甘,更多的是恐惧,自己本来辉煌的一生就这么戛然而止,原来死亡离她这么近。
可是现在,合德低头看看手,又摸摸脸,那种真切的触感,她知道原来自己并没有死。
是谁?还有谁?合德惶然抬头,纱幔被一只素手掀开,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前,依旧是那没有起伏的清冷声调。
“你只当是死过一回,往后再没有什么赵合德,更名改姓,重新生活吧。”
合德怔了好久,忽而放声悲怮起来,涕泪纵横,止也止不住。她没想到,没想到救自己的还是姐姐。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她并不拿她当姐姐,一心只想出人头地,再威风抖擞的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的告诉她:我混得不比你差。
她有美貌身段,也有心计手段,好不容易刚站稳了脚跟,却又横遭此祸,这些时日的打磨,让合德那最初的斗志昂扬逐渐走下坡路趋势,其中艰辛,也唯有她一人明白。
就像是自己给自己建造了一座坚不可摧的金刚塔,自以为能够抵御一切,原来到最后,别人轻轻一碰,就什么都碎了。
于是哭声越来越大,怎么也停不下来,白珠看她可怜,便把人揽进怀里,合德揪着被角,泪眼滂沱道:“你究竟还是不是我的姐姐。”
对面人先是一顿,良久方叹息一声,说:“是。”
好不容易哭声消停住了,白珠低头一看,原来是哭累了,不知不觉睡着了,把人轻轻放回去时,合德还是蜷缩着,像极了一只受伤的小鹿。
从房内出来,恰好仆从朝王莽禀报了什么,王莽转身对她道:“皇帝这回是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