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德确实手段高明,之后不过两三日的光景,就让刘骜求到了太后跟前。
认真说,刘骜为了女人不惜罔顾母子情分,失了做君主的体面之事,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太后木然看着底下声声恳切的儿子,忽然生出了这大汉江山不保,国不将国的念头。
她堂堂太后,天子之母,却见天为皇帝处置这些莺莺燕燕的琐事,本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岁数,却不得不撑起精神来替她过目那些朝本政见。
诚然她是弄权在手的,可要是儿子真得力能干,明是非辩忠奸,她又何必死死攥住权势不放手?世人多说她为了王家,外戚干政,可扪心自问一句,满朝文武除却她自己娘家人,能信几个,能信几分?
太后颓然地闭上了眼,按照往日的脾气秉性,很该狠狠责骂一通,再想辙儿将人弄出宫去,可她这回像是认命妥协了,养出这样一个只知沉溺女色的儿子,是她人生中最大的失败。
于是长吁一口气,吐不净胸中的浊气,“随你吧。”
刘骜起先准备了很多说辞,甚至想如果母后实在执拗不同意,他就将飞燕搬出来,到底是贴身伺候的人,又如此得宠,总归合德是她的亲妹子,她不会坐视不理的。
其实要说起这茬来,刘骜心中还很愧怍,他当初是真的非飞燕不可的,可后来桩桩件件阴差阳错,有了晓瑜在身旁,再往后,他又惦记上了人家的亲妹妹,往日里许下的海誓山盟都成了笑话。
但与此同时,刘骜坚信真爱可贵,谁规定了一个男人要一直厮守着一个女人才算真爱呢,爱就像是花,自有花期,绽放时就该热烈去拥抱,凋零时也该坦然接受,再重整心情去奔赴下一朵花。
只可惜他这样高深的见解,世间并无几人能懂,大多数人都觉得他滥情又多情,看不透他内里的本质。
不过太后会如此淡然的答应下来,实在叫刘骜觉得受宠若惊,他只能将这一切归集于飞燕提前劝说过了太后,这才如此顺遂。
心中自然对飞燕感念颇深,暗道自己虽同她没有缘分,但不愧是他当初看上的人,实在是识大体。
刘骜千恩万谢退了下去,回头就开始筹备册封的事情,必定要浩浩荡荡,盛大无双,这才算不委屈了合德。
这头消息传到白珠耳中时,合德正对镜一下下梳着头发,脸上欣喜之色流露于表,她倚着妆桌,极力想从自己姐姐脸上寻找出几分吃惊诧异,但很可惜,一丝一毫都没有。
认真说起来,打从在阳阿公主府再见到时隔几年的姐姐时,合德就觉得她和自己记忆中的不太一样了,不是音容笑貌的变化,而是那种举手投足的气度,彼时合德还说不上来缘由,后来横遭一祸,堕入那风尘地后被浸淫了,才明白姐姐的气度为何不同。
那是一种藐视众生,高高在上的感觉,仿佛那些喜怒哀乐都不是真正的她,或许这样说是带着偏见的,可她确实没在姐姐身上感受到那种心贴心的依偎。
血浓于水的亲人,是在冥冥之中有某种关联的,若是你感受不到,除非她不是你的亲人,或者说她已经不把你当做亲人了。
想通了这一茬后,合德就忽然拨开云雾见了天日,是啊,姐姐以一介舞姬的身份,能叫陛下青睐,能让太后看重,甚至那位新上任的大司马和解光,都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自然可以踩在云端之上,不时给底下一点施舍,那就是极大的怜悯了。而自己呢,没见过什么世面,在她眼里就是个小家子气的妹妹,自然不会正眼瞧她。
所以合德在她脸上,鲜少看到情绪波动起伏,仿佛她永远都是那么淡淡的,清傲的,对于大多事情都可以不那么上心。
不过都不重要了,她能哄得刘骜为自己挣来名分,也能让刘骜为她一人,从此冷落后宫,先前那位瑜美人太蠢,白白葬送了本来的荣华富贵,其实若要长长久久下去,一时得意跋扈,惹来六宫怨怼,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唯有以退为进,叫人挑不出任何错处来,才是最快站稳脚跟的法子。
合德看得明白,知道刘骜不是个做皇帝的料,有太后和王家把持着,在前朝多半也没什么实权,她不要求刘骜建功立业做个真真正正的皇帝,只要能替他生下一儿半女,那就足够了。
后来办了场大礼,一个婕妤的册封,竟闹得满城沸沸扬扬,不过当众人目睹了这位赵婕妤的姿容时,又即刻释怀了,这样倾城倾国的绝色,竟将六宫粉黛都比了下去,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是得皇帝爱重的。
尤其是有些门路的都清楚,这位新婕妤又是太后跟前红人的妹妹,想必太后这么快点头同意,也是有此缘故在里头吧。
合德享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不管是不善的,还是艳羡的,她通通照单全收,待一切尘埃落定后,她在人群中寻找着白珠的身影,不出意外,姐姐果然没来。
不过都不重要了,来日方长,何愁往后没有斡旋的机会。
这厢白珠正在同王莽谋算着,因那匈奴的使者已经在官驿等得不耐烦了,想管大汉要个说法。
“...太后的意思,是愿意再派位宗室女和亲,但过去的主要目的,是要将昭君之子伊屠智伢师扶持登上王位,这样才能将匈奴牢牢掌握在手心里,不过这人选,确实是难定...”
那些宗室女,个个娇生惯养大了的,谁肯忍辱负重,远嫁到匈奴受那等子罪,只怕人还经不住那单于的磋磨,没几日就要香消玉殒了。
再说若是从宫女中选一位,依照昭君的例子,但不是每朝每代都有那等奇女子出现,宫女没有显赫的家世,就不懂满门荣辱与共,届时在反戈相向,那可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王莽拧着眉头冥思苦想了片刻,后一击掌道:“我这儿倒是有个人选,或许你可以先见一见。她是我的堂侄女,是我七舅舅曲阳侯的孙女,母亲是曲阳侯之女盛王氏,和阳阿公主素来交好,或许你曾也见过。闺名叫素念,今年有十五了,虽年纪不大,但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心思细腻,人也伶俐,不说有勇有谋,也爬得了树,绣得了花。”
说起那盛王氏,白珠确实有了点印象,记得她刚穿过来那一会儿,隔着帷帘便听到过她和阳阿公主窃窃私语,再加上那素念母家又是王家的,论起来该叫太后一声老姑奶奶。
当下白珠就定下了由王莽先去探问她愿不愿意,若愿意的话,再将人带到太后跟前来。王莽做事也利落,很快就有了回音,随后将素念接到了宫中。
这姑娘名字雅致端方,生得也秀美,婷婷袅袅一段腰身,在太后面前行礼问安后,才甜糯糯唤了声‘姑奶奶’。
太后有十几个兄弟姐妹,到了她这个年纪,哪一支都是儿孙满堂的,王家子辈孙辈重孙辈们及内眷夫婿加起来,足有一百多号人,不是每个人都能攀到太后的关系。
像曲阳侯这一支,算不上最显赫的,盛王氏嫁的夫家也碌碌无为,她生的女儿长这么大,也只见过太后两三回,对彼此的印象早就淡成了烟。
但这并不妨碍太后抱着她一口一个心肝肉儿叫着,末了哭罢,定定问道:“你真愿意去和亲,跋山涉水去匈奴?”
素念自幼与别的闺阁姑娘不同,该诗书琴画的年纪,她偏爱爬上墙头去掏鸟蛋,虽然挨过几次母亲打,可这并不妨碍她那颗不安于现状,躁动的心。
她也极看不上母亲和那阳阿公主走动,说到底是对于她们将穷人家的姑娘当做物件调教,送去达官贵人府上取乐的行径感觉极为不齿,她觉得外头天高地阔,很该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只可惜她托生在了富贵人家,必须要去做娇小姐,不然自己若是个平头百姓家的姑娘,可以随意走动,走街串巷,该有多好。
所以当而今贵为司马的舅舅,过来同她说起和亲的事情后,素念当即就拍案决定了,这是她最好的机会。
不过真到了太后面前,素念又觉得一阵发憷,或许是想到了要离家万里,孤苦伶仃,总会忍不住担惊受怕,她望了望舅舅,贝齿轻轻磕着红唇,许久才说:“我...愿意。”
声儿不大,还带着一丝丝犹豫,太后和白珠交换了一个眼色,愈发温声道:“好孩子,你表了忠心,哀家心里清楚了。不过一旦和亲,做了阏氏,自此山一程水一程,匈奴那位单于蠢蠢欲动,不是个善茬,你又要委身在他身旁,又要扶持着伊屠智伢师,这不是个轻巧的差事,闹不好是要出人命的。你再好好想想,若想清楚了,说不愿意去,哀家也绝对不会怪你。”
素念呢,闭了闭眼,年轻姑娘的心气高,做什么都有一种勇往直前的劲儿,她仰慕那位宫女出身的宁胡阏氏,人家为了家国大义可以义不容辞,自己为什么不可以呢?
有时候就凭着胸腔里那一口气,无数念头和后顾之忧闪过,都觉得也不过如此,她叠手跪在太后面前,掷地有声道:“既然来了,就没有后退的道理,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来。我是认认真真想好了,这事做成了,于大汉来说是百年和睦,若做不成,匈奴也不会触怒大汉,去真杀了我...家中有兄妹照顾,爹娘亦可安心。这事再难,也得有人去做。”
这样年华的姑娘,能有如此觉悟已经媲美了世上大多男儿,太后欣慰点了点头,于是这事就敲定下来了。
至于素念爹娘的意思,并不那么重要,太后下了懿旨,封了恩赏,那就是权威的象征。
距离当日宴上,匈奴使者提出要白珠和亲,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的光景,再见到解光时,是在素念封为公主的大典上,解光摇身一变,成了送其和亲的大汉使者。
二人目光对视,解光怔怔出神,复又垂头丧气,白珠悄悄问了王莽,才知道这是太后的意思。
先前太后一直是支持她和解光促成好事的,忽然变了主意,不露声色地把解光随和亲队伍打发去匈奴,这倒是让白珠始料未及。
太后站在丹陛上,俯视着底下的礼典,两旁随侍宫人撑起错金银鸾羽盖,簌簌的风吹动着,映出那张上了年岁却依旧清朗的轮廓。
白珠到她跟前福了福身,不必开口,太后就知道她想问什么。
“哀家前段时间是错点了鸳鸯谱,你果然和解光没那份情意,既如此,往后就长久服侍在哀家身边吧,你可别嫌寂寞。”
上位者的威严,是一递一声中透出来的,太后的心思很好揣摩,她终于看清了白珠的聪慧是一把刀,所以把刀递给外人,不如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野心、**、权势,她通通尽收眼底,入了宫的女人,要么进掖廷,要么就做老死的宫女女官,不愿意相夫教子,那注定是要和孤独为伴的。
而且太后也老了,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已经不年轻,如今处理政务上颇有些力不从心,好在前朝有王家撑着,倒也不敢有忤逆犯上的,可王莽到底是新上位的大司马,底下多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暗潮汹涌从来不断,她身为太后,到底要顾全体面,许多事还是要交给别人来做最好。
“昨日丞相薛宣上疏,说该将封地上的定陶王和中山王接进宫来,侍奉在哀家左右,此事,你觉得如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