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风掠过草尖,空气中隐隐带着些雨前的潮湿。
宋袖与兰和豫的身影就在前方,向着东方一往无前。可毕竟兰和豫身子受损,二人共骑无论如何也赛不过军中精锐。宋衿带队追上他们轻而易举。
闻霄失了剑鞘,握着把不趁手的剑却不得章法,只得恶狠狠朝前劈去。宋衿轻而易举挡下,“铮”得一声,震得闻霄差点从鹿上翻下来。
宋衿眉目中氤氲着杀气,“无心此时要你性命,莫要碍我。”
她调转马头,绕开闻霄疾驰而过,闻霄便狗皮膏药似的追过去。
小白堪比千里神驹,宋衿是无论如何都甩不掉她,干脆拉弓瞄准闻霄再射一箭。
闻霄仓促躲开,持剑再劈。宋衿忙于追逐,只得用长弓堪堪抵住。
“愣着干什么?抓住定堰侯!”宋衿叫喊道。
几个士兵围住闻霄,宋衿便急追上去。
闻霄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宋衿害了宋袖和兰兰,心一横,作势要朝刀刃上装。定堰侯生死关乎朝局,哪敢真让她死,吓得士兵连连让步。趁此机会,闻霄刺了其中一人的马,掀开他追赶上去。
荒芜的平原上,浓云压得人喘不开气。一行人就这样拼命追逐着,转眼奔出几十里地。
闻霄见宋衿马上就要追上,干脆把手里的长剑也投掷过去。“是你杀了我姐姐,也是你杀了我母亲!”
宋衿堪堪躲闪过去,身形一滞。
忽想起前方是条河流,宋袖和兰和豫必然跑不远。于是她缓下速度,转身正视闻霄。
“占领京畿后,代王性情大变,也是你煽风点火,是不是?”闻霄急促地喘息着说。
雨丝飘下,闻霄站在其中,像是为了复仇而来的凶灵,停在了宋衿面前。
宋衿道:“闻侯莫不是失忆了?那黑衣人害了你姐姐,钟隅害了你母亲,这些事情早已盖棺定论。”
“我不想与你进行无谓的口舌之争,你看看宋袖,那是你的亲弟弟!”
宋衿摇了摇头,策马而去,闻霄猛扯缰绳,很快追赶上了她。
二人并行朝前,雨越下越大,眼见着河水开始上涨,宋袖和兰和豫在河前下马。河边早有备好的木舟,只是放船需要时间,宋衿追上是必然。
后面的人马也陆续跟了上来,宋衿望着远处正忙着放船的宋袖,她掩下心绪,抬手命后面的人停步。
她缓缓抬手,拉弓的姿势矫健饱满。
这个画面,宋衿想了好多年。
而如今她眼前浮现的,正是寒窗苦读的自己,一次次的落榜,一次次的不甘心。还有宋袖轻而易举高中父母大摆的流水席,她只能站在宴席的角落,默默看着。
好恨啊,为什么自己生得没有那般聪慧?
为什么父母有了她,还要再生一个宋袖?像兰家那般,只有一个女儿,不好吗?
宋衿深深合上了眼,“闻侯,事已至此,我还有退路吗?”
“你没有退路了。但宋袖还有。”闻霄不敢擅动,怕多向前一步,宋衿那勾住弓弦的手指便松了。她道:“放下弓,宋衿,杀了他你会后悔的。”
宋衿畅快地笑了,“你不会以为把我逼到死局了吧?我的意思是,代王命我追杀宋兰二人,你以为,我能放过他们吗?”
“这是代王的意思?”
“除此之外……无论我有没有退路,宋袖都不能有了。”
话罢,宋衿重新瞄准,闻霄见状飞身跳下小白扑上去,撞得宋衿跌下了马。扭打中,箭矢割伤了闻霄的手臂,火辣辣的痛感顿时涌了上来。
宋衿见状,高声下令,“射杀他们!”
士兵纷纷搭弓,突然闪出一个单薄的身影,在暴雨中,他浑身湿透,面色苍白,张开双臂挡在了宋袖和兰和豫前面。
这一切都发生在远处,宋袖和兰和豫毫不知情,风雨声也盖住了争执的声音。
阮玄情气喘吁吁,声音都发软,唯有一双明眸清澈璀璨。
“代王言而无信,既然代王反悔,玄情亦是反悔。若要射杀兰大人,便连玄情一同射杀。”
这人还不能死!
宋衿当即推开闻霄,抬手命士兵不要轻举妄动。
宋衿道:“阮玄情,你敢私自出城!”
“兰大人与宋大人若是不能平安离开这里,玄情必与他们同生共死。届时国无玉玺,更无证人,代王登位视为篡权,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你们负的起这个责任吗!”
一纸阴谋,在一个干净正直的人口中,就这么明晃晃摊开了。
宋衿深吸一口气,始终不敢命人放箭,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宋袖与兰和豫渡了河。一旦过河,京畿追兵鞭长莫及,如游鱼入海,再也难以追上了。
暴雨之下,小船摇摇晃晃,吃水很深。兰和豫拼命朝外泼水,宋袖更是不断朝前划,终于在沉船之前到达了河对岸。
一身披蓑衣的娇小女子,正站在岸前等他们。雨淋湿了她大片青灰色的衣袖,她抬手,决绝擦拭掉下巴上的水。
见到那女主是叶琳后,宋袖心猛地抽痛起来。他没想到在这个狼狈的关头,竟然是叶琳站在岸前等他。
过往的回忆上涌,叶琳朝他伸手的时候,他甚至恍惚了一下,忘记了所谓的礼数,唐突的抓住了叶琳的手。
兰和豫别有深意地看了宋袖一眼,跟着上了岸,“多谢叶长卫。”
“无妨,我受闻侯所托,送你们一程。”
叶琳默默牵过马,始终没有直视宋袖的脸。
她发觉,自己好像少了一段记忆,每次看向宋袖的时候,这种感觉尤为强烈。
父亲曾说,如果不身居高位,无权言自由,更不配索求什么爱意。可她透过宋袖冰冷的目光,仿佛能捕捉到一丝温情。
都说宋氏双璧名冠玉津,他的目光也会为自己驻足吗?
叶琳躲闪着,带着满腹矛盾疑虑上了马,沉默地在前引路。轻骑一路直奔,闯进了翠绿的竹林。
这算是条近路,经此他们能更快脱离京畿人的掌控。
雨拍打在蓑衣上,叶琳的心情淅淅沥沥,实在忍不住回望了宋袖一眼,却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
为什么,他的目光那么熟悉,那么凄苦。他在为何而痛,为何而悲?
宋袖突然开口,“你怎么办?谷宥发现必然饶不了你。”
叶琳抿了抿唇,“无妨。我为她效忠多年,谷大人这个人看似苛刻,实则对我们都有温情的时候。”
兰和豫道:“你确定?你这是背叛了她。”
“我确定。”叶琳说得自己都没底气。
谷宥喜怒无常,她无法轻易判断的。
但她实在是忍不住,她想帮宋袖一把,也帮闻霄一把。她想看这群鲜衣怒马的好朋友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也算是全了自己的遗憾。
若有来世,她一定也可以正值青春年少,懵懂晚熟,遇见一个宋袖这般高风亮节的男子,有一场怦然心动的邂逅。然后她会在朋友家人身边诉说着少女的心思。
雨势渐歇,沉闷已久的宋袖终于开口,“和我们一起走吧。”
叶琳猛地瞪大了眼,惊讶于宋袖会这样邀请自己。
有些时候,她甚至会觉得,宋袖是有几分厌恶自己的。毕竟她是谷宥的人。曾经大家结为联军,还能算一路的人。如今谷宥暴虐,她是实实在在的助纣为虐之人了。
“和我们一起走吧。”宋袖又重复了一次,目光停在叶琳还在滴水的斗笠上。
那美好的光景触手可及,浓浓的不配得感却把叶琳包围。儿时被父亲抛弃的创伤反复提醒她,她是不会被选择的。
叶琳侧首,整个人像是片雨后的竹叶,“代王于我有恩,我走不了。”
“你是愿意走的,对吗?”
“我……”内心天人交战,叶琳最终决定说出实话。“我愿意。”
宋袖那张冰山一般的脸上,难得浮现出欢喜之色。他甚至觉得,前尘旧事他自己记得便好,叶琳不需要记起,他们可以重新开始,续上这段缘分。
可叶琳转而道:“可人活一世,不能只凭自己喜好。就好像兰大人不能放弃闻侯向代王掀桌,你也不能放弃闻侯不接受营造。”
“那我们立过的盟誓呢?”
什么盟誓?
叶琳脑中炸开,一些回忆马上就要冲破桎梏。可她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
她的目光下落,落在了宋袖的衣衫上,长袍阔袖的文人打扮,袖口绣着漂亮的流云。
叶琳也记得,自己还有个名字叫钟云。
她记不起来,可她猜出来了。造化弄人,就算失去这段记忆,她还是不自觉走向了这个人。
竹林的尽头,薄雾飘渺,快马疾奔折返回京。叶琳几次回首,像透过雾气寻找那早已扬长而去的身影。
她长呼出一口气,告诉自己: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得面对我自己的路。
她急匆匆赶向京畿,揣测自己未知的前程,身影像是风雨飘摇中那抹最弱小的竹叶。
……
回城的路上,已经是夕阳薄暮。马蹄无精打采踏过遍地水渍,一行人亦是心力交瘁。
临到京畿门下,阮玄情看了看那牢不可破的城门,他忍不住回望远处的原野。夕阳之下,一切都在闪闪发光。
进城后,那样美的光彩便消失了。
京畿是灰暗的,劳苦的百姓用他们悲惨的人生编织出了黯淡的光景。
谁为王,谁主天下,又有什么区别呢?
忽而乌珠臣子纵马而过,乞丐纷纷让步,却有一老者来不及躲闪,撞死在了马蹄下。
那乌珠人看了一眼,不懈的撇了撇嘴,道:“贱东西。”
逐日之后,原追随谷宥的乌珠遗民翻身做了人上人,他们本就都是精锐,如今仗着身份更是恃才傲物,俨然把自己当作贵族。
实际上真的是贵族,吃穿用度比君侯还要奢靡。
阮玄情道:“这是街市,亦是京畿的主干道,百姓都分散在此。代王应颁布政令,禁止城内纵马。”
宋衿淡淡道:“你以为代王有心思管这些?更何况如今征丁,这些乞丐竟还不拉去。”
“病弱如此,怎能充丁!”
銮爱天宫修建要比寻常的宫宇更劳民伤财,闻霄隐隐察觉出了不对,却一直隐忍不发。
有一日她骑鹿经过营造之所,却见一座硕大的神像已然有了雏形。她原以为是在为阿缘塑像,满腔怒火就要为阿缘射去,可她冷静下来一瞧……这神像分明是作乌珠装扮。
尤其是那头卷曲水藻般的长发,分明就是谷宥自己。
推翻了神明后,她竟想自封为神!
一路颠簸,阮玄情那素来工整的发已然有些凌乱,掩在发丝下的惊人美貌阴晴不定。
他突然道:“宋大人读书为何,为官又为何?”
宋衿没有作答。
阮玄情朗声道:“我年少志学,虽有先祖荫蔽,却无过人才能。得兰大人赏识,入闻侯青眼,已是此生万幸。我在玉津,辞官之时反复叩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我有了结论,不知宋大人可有结论?”
宋衿仍是不语。
“玄情以为,是以博爱之心来看世间万物。上位者制定规则,强者吸食弱者,可身处下位不是错,弱不是错,许多人穷尽一生苦苦挣扎,都不如从一个好的母亲肚中下生来得容易。为官,便是要把自己放在百姓苍生之后,玄情以为,这才是读书为官的意义。”
宋衿终于开口,“阮大人想说什么?”
阮玄情目若寒星,朗声道:“玄情为玺,是立国之本。诸侯混战一触即发,天下需要一个明主,更需要一个太平。玉玺择明主,玄情不能为自己苟且,弃苍生于水火!”
他一直是个斯文人,说话风雅,并不会吵闹旁人,偏偏此时掷地有声,震得周遭士兵心口战栗。
这些话,像是在拍打他们的良心。
闻霄看着他的侧脸,忽而想起祈明堂前那个英勇赴死自证清白的愣子。
阮玄情环顾四周,已经陆陆续续被他吸引来了许多路人,有锦衣华服的乌珠权贵,更多的确是衣衫褴褛的贫苦之人。他们在战乱中失了家园,如今望向阮玄情的目光里,麻木中夹杂着一些渴望。
而阮玄情的一生,兢兢业业,从未被任何人期望过,唯有兰大人。
他为兰大人,亦是为他自己。
恐惧在他肺腑中弥漫,阮玄情的胸膛上下起伏,他克服了自己的懦弱,对在场所有人大声说:“我乃阮相遗孤,受谷氏要挟,传位于他。上苍明鉴,谷氏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暴虐奢淫,任人唯亲,实非苍生明主!玄情一生清白,不肯屈于贼手。在场诸君明鉴,玉碎,节全!”
话罢,他亮出藏在怀里的匕首,二话没说,刺向自己的心口。
他坠下马时,鲜血染红了衣襟,也染红了衣襟里藏着的包裹。
兰草染血,百世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