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大兴劳役,凡有逃逸者,皆判处流放。
谷宥早就有重刑酷罚的名声,如今大权在握,情势所逼她已经原形毕露。京畿街道上,抓人的、游街的、逃窜而亡的,数不胜数。
谷宥更是颁布政令,多项禁止,百姓翻来覆去被折磨得苦不堪言,既盼她赶快登位还京畿一个太平,又怕她真的登位,天下将永久在她的阴霾之下。
彼时诸侯围困京畿,引起了列国内部的不满。
第一个揭竿而起的是大敷,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攻打了京畿南方的一众小部落。大敷军来势汹汹,当即一众部落纷纷俯首。
京畿收到战报后,当即抓捕了大敷君侯,派一名将军羁押至南境。不知怎得,活生生一个君侯去,却只还回来个尸首。
如今的诸侯早已不是当年的诸侯,逐日中死了许多人,大敷君侯也是换了一位又一位。如今身死的这位,却是最得人心的。
大敷举国震怒,当即自立为王,预备发兵讨伐谷氏。
大敷之后,北姜、不照川皆与京畿划清界限,各自为政,再不称臣。
街道上弥漫着血腥气,尸首一车车通过城门运回来,血从车子缝隙溜了一路。阮玄情路过的时候,衣摆都沾了红。
他望着远行而去的运尸车,陷入了沉思。
现在怕已经是京畿最动荡的时刻。
他没少在谷宥身边吹耳边风,谷宥这个人,心思颇深,阮玄情看不懂。可他不在乎谷宥怎么想,他只需要把局势分析给谷宥听,谷宥自然会顺着他的心意走。
整个京畿,只有兰和豫的住处没被血腥气侵蚀了。
一推开院门,兰香扑鼻,绝色的姑娘亭亭玉立,站在屋门前收拾着行李。她穿了件水蓝色的衣裳,束腰衬得腰肢盈盈一握,婉约动人。
阮玄情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候的模样。
那一日,她是微醺的,今日,自己也有些微醺。只因为欲成大事,不拿酒壮胆,他怕自己下不定决心。
兰和豫瞧见他来了,神色很复杂,百味杂陈道:“谷氏为何愿意送我与宋袖回大堰?”
阮玄情压抑着心里如潮水般的情绪,尽可能平静道:“定堰侯已经不是大堰的定堰侯,谷宥称王,必会给她一个要职,再使阴谋诡计令她失势。如今各国闻风而动,唯独大堰置身事外,是在等京畿一个态度。兰大人与宋袖归乡,便是京畿给列国的一个交代。”
只要顺从,君侯便不会有事。
兰和豫惭愧道:“只恨我把小霄留在此处,与奸人斡旋。”
“定堰侯自有布局,兰大人且安心。回乡之后远离杂事,把身子养好。”阮玄情说完,递给了她一只青色的葫芦药瓶,“闻侯从池大夫那里求的,他与舅父离心,没有毒。”
兰和豫不知为何,鼻头蓦地一酸,她连忙抬袖遮掩。水蓝的衣裳沉得整个人如秋水一般娴静。
“那……你呢?”
“我为京畿国玺,自是要留在京畿的。大人知道我也算是个有抱负的,曾在玉津多受蹉跎,如今终于有大展宏图的机遇。玄情万幸,也感激兰大人知遇之恩。”
兰和豫一怔,苦涩地笑了笑。
若这话她分辨不出是违心话,她也白在祈华堂耕耘这么多年了。
兰和豫痛心道:“你知道我早已殉给了天地大阵,后半生必然命途多舛,你又何必以身为玉,何必把自己囚在京畿?”
阮玄情道:“大人知我心意,便已经足够。玄情会日夜祈求大人的后半生,顺遂安康。”
眼见着兰和豫眼角蓄了泪,阮玄情下意识抬手,又觉得自己唐突。他手悬了片刻,狠狠心,终究是触碰了兰和豫的眼尾。
泪沾染了阮玄情的指尖,也浸润了他的心。
这样美的人,不该困在京畿。
阮玄情浅笑道:“大人不必自责,我会在这里大有作为,不违背本心,只为苍生谋福。”
“我信你,你是个好官。”
“有兰大人这一句,玄情便知足了。”
院外传来马的嘶鸣声,似在催促离人。兰和豫深吸一口气,不知为何,她心口惴惴不安。
“你答应我,你会如你所说,大展宏图,做个好官。”
阮玄情长拜于兰和豫身前,兰和豫亦是回礼。
“玄情谨遵大人教诲,还望大人,一路珍重。”
他眼睁睁看着那抹倩影出了院子,宋袖已经背了包袱在马上等。兰和豫被毒药损伤了根本,身体绵软无力,只能同宋袖共骑。
临行之时,兰和豫从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锦袋,抛给了阮玄情。
“送你的。”
阮玄情拆开锦袋,里面赫然躺在一株带着根的兰草。
兰和豫笑道:“兰草为誓,日后,我们还是要常相见的。”
“好,一定要常相见。”阮玄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绪怦然又酸楚。
宋袖催促道:“再不走怕是来不及了。”
兰和豫冲阮玄情明媚一笑,“小郎君,一定要实现你的愿望。”
一骑快马直奔城门而去,望着越来越小的背影,阮玄情深吸一口气。
他仰起头,天色苍黄,京畿城墙如笼,困守城内的他是这般的渺小。而城外那些河川景致,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阮玄情默默上马,直奔城门而去。百官将会在东侧门送行,而他要去的,是还在重建的西侧门。
因他已经不是个人,而是个玉玺,自从谷宥昭告天下后,他身份变得敏感起来。路人纷纷侧目打量议论着他,人言可畏,这让阮玄情非常不舒服。
他背着所有人,买通了守城的一个胖将领,以全部身家相赠,以探望生病的亲戚为由,放他出城一声钟鸣的时间。
释放兰和豫与宋袖归乡,乃是在阮玄情要求下的权宜之计。阮玄情以身为玉,谎称自己是阮氏私生子,与谷宥交易,只为了送他们二人归乡。恰好时局混乱,此举亦能安抚诸侯列国,谷宥没有理由不答应。
因此,送行仪式声势浩大,满城官员聚集在门前,望着匆匆赶来的二人,眼里无不羡慕。
兰和豫、宋袖先向谷宥行礼,待士兵检查搜身,确认没有带走京畿机要后,才被允许与故友告别。
闻霄向前,一把抱住兰和豫,“兰兰!池尧的药,阮大人给你了吗?”
“给我了。”
“都怪我无能,你回去一定要按时服药,早日好起来。”
闻霄想起,临行寒山天裁,兰和豫也是这般送别的她。她声音都染了哭腔,握住宋袖和兰和豫的手,“你们只管快马赶路,一路向东,我安排的人在那里等你们。”
“你安排的人?”
如今形势紧迫,闻霄从何处能安排到人,一路护送他们回大堰?
闻霄深切望着宋袖一眼,“你只需去便是。怕是谷宥不肯轻易放走你们,路上你们要多小心。无论如何,保命要紧。”
宋袖点点头,道:“我会护好她,你在这里也要万事小心。咱们大堰的君侯,必不能被她欺侮了去。”
一旁宋衿见三个人依依惜别的模样,顿时觉得刺眼非常。尤其是宋袖,与自己越走越远,几乎形同陌路。
那日闻雾尸首被发现,宋袖虽拦着闻霄,护住自己,可事后宋袖找上门来,一口咬定闻雾之死必定与自己有关。他说他有愧于闻霄,宋衿只恨这个弟弟,从来没让自己顺心过。
为什么她苦读多年都没有一个结果,为何天赋异禀的弟弟随便看看书,却能位极人臣?
宋衿暗暗握拳,面色铁青道:“时候差不多了,该起程了。”
两侧礼乐队伍吹奏号角,在声势浩大的擂鼓声中,宋袖和兰和豫启程,一路向东奔去。
城门前观礼的众人,相互交头接耳了几句后,纷纷摇摇头散去。
闻霄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与挚友再见,可她怕说太多,自己便真的没命见到他们了。
也罢,送走了他们,闻霄自己也没有了顾虑,以后行事也少了顾虑。
她骑上白鹿准备回城,缘中仙人轻飘飘出现在她身侧,刚想说点什么,看到闻霄脸侧那一行晶莹的泪滴。
“你在……伤心?”
闻霄抬手擦了擦,“无妨,聚散终有时,我只是有些不舍。”
“若你不舍得他们,为何还要同阮玄情联手把他们送走?”
“因为他们走了,才能活命。我这一生愧对我的朋友太多,我该为他们做些什么了。”
缘中仙人似懂非懂,看着闻霄的侧脸,如同一朵盛放的金栾。
“那如果我离开,你会为我落泪吗?”
闻霄双眉紧皱,嗅到了没事找事的味道,“这是什么鬼问题?你是神我是人,怎么也是我先死吧。”
缘中仙人自顾自说道:“你当然不肯为我落泪,怕是欢喜还来不及。”
“我是那种人吗?”
“你就是!你厌恶我至深……”
后续缘中仙人还编排了一串的话,却见闻霄神色严峻,紧盯着路对面。只见宋衿行色匆匆,穿着一身利索的劲装,手持长弓策马出了城门。
她身后还跟了一队人马,亦是杀气冲天。
闻霄心中暗叫不好,调转方向,一路追着宋衿而去。
城门为宋衿打开,尚未来得及关闭,闻霄直接紧拽着缰绳,小白一个飞跃冲出去,惊得守城士兵一阵骚乱,只能见到一个掠影。
缘中仙人化作阵风,追着闻霄问,“你追什么?宋衿绝非善类,你莫要纠缠!”
闻霄抱着小白的脖颈,来不及解释,紧盯着眼前宋衿的队伍。
一前一后追至城外一片荒土丘,追上了宋袖和兰和豫。宋衿抬手似是要拉弓,闻霄干脆大呼一声,抓起鞍上剑鞘砸过去,生生把箭矢砸偏离了方向。
宋衿见闻霄赶来搅局,盛怒之下再次拉弓,朝闻霄面门射去。闻霄连忙俯身,那支箭擦着头顶飞过。
闻霄心怦怦跳,反复告诉自己,千万不要被这个歹人杀了。
她要报仇,她要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