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很温软,不像是寒山的风雪那般刺骨伤人。
即便是现在,缘中仙人卑微地蹲在闻霄身下,姿态好似侍奉君王,他依旧不可抑制地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从什么时候起,他多了亵渎之意?
许是有一次,他站在床畔,再次悄悄握住这只手的时候。他看到这只手没有那么漂亮了,有些粗糙的茧子,却指节清晰,如同闻霄其人,柔软之下包裹着骨感的距离感。
缘中仙人呼吸都停滞住,一如既往帮她驱散了噩梦。他突然开始在想,睡觉到底是何感受。
他回到房里,几次都没能入梦,辗转难安之际,他意识到,自己是不会睡觉的。
彼时闻雾还在世,日日来给闻霄送吃食,知道缘中仙人喜欢她送的饭菜,悄无声息地多添了一人份量。
缘中仙人记得这份好,于是截住了闻雾,道出了她的命运,“若是有一件事,明知不可为,却积恨在心中,你还要做吗?”
闻雾没有从这句话里看到自己的命运,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仙人不语,闻雾却眼底大放光彩,一把揽过仙人。缘中仙人本是孤傲谪仙,哪被人这样对待,慌乱地低下身子随她跌跌撞撞而去,远离了闻霄的屋子。
“莫不是你测算了小霄的未来?不会不好吧?让她称王我只是一想,关键时刻还是保命为重。你给我个准信,她能不能行,不能行我卷铺盖带她跑路。”
缘中仙人为难地笑了笑,“我没测算。就算是神明,也不能窥探天机、扰乱尘世的。”
闻雾道:“你现在算算也不行?”
“不行。”
“就算一下也不行?”
“真的不行。”
闻雾松开了他,悻悻然道:“没劲。下次炖鸡给你吃鸡屁股。”
缘中仙人嘴角抽了抽,突然想起自己的正事,拦住她,“劳烦你帮我个忙。”
闻雾望着他,“你是神我是人,你帮我才是。”
“就这一次,帮帮我。”
“你要我帮你什么?”
“帮我学会睡觉。”
新政初立,正是这些旧臣避风头的时候,闻雾正好清闲,索性拿缘中仙人当个玩具。她寻觅了千奇百怪的催眠方法,缘中仙人愣是睡不着。
最后,闻雾也束手无策,道:“你放弃吧,就算是人也难以睡好,更何况神。”
缘中仙人还有些执念在身,道:“你失眠时候如何入睡?”
闻雾默了默,“我想月亮。”
是夜,缘中仙人准备了最柔软的床铺,沐浴更衣,屏息凝神,只为了求一夜好梦。
半宿下去,他还是睡不着,恨不得一砖头拍晕自己。
隔壁房间似乎有些动静,缘中仙人放弃了今夜的睡眠,起身来到隔壁,看到困在噩梦中的闻霄。
一如既往的,他抬手覆在闻霄手上,替她驱散梦魇。
突然间,他的视线悬在闻霄的鼻尖。许是因为噩梦,她流了些细汗,晶莹挂在鼻梁上。鼻尖小巧秀气,下面的双唇圆润好看。缘中仙人看痴了,不知不觉抬起手,想要抚摸上去。
那一刻他质问自己,这是闻霄,还是千年前的闻清。
他希望自己把眼前之人当作闻清,可他清晰的知道,自己心念所动,都是因为闻霄。
她从来都是闻霄,和故人毫不相干,缘中仙人也庆幸,他能遇到这样一个人。让他不甘,让他生妒,让他有了遗恨。
这样的闻霄,凉薄如此,博爱如此。她心疼世间每一个人,却不愿留给仙人一分。
恨,明月高悬,独不照我。
缘中仙人合眸,脸贴在闻霄的手腕上,他甚至能感受到她平稳的脉搏。不知不觉,他在明月边,陷入了梦境。
闻雾果真没骗他,可他也没想过,自己第一个梦,竟是这般……难以启齿。
他梦到闻霄朱唇微张,露出可爱的贝齿,长长的眼睫遮盖住清冷的双眸。自己可以捧着她的脸,试探着贴上去,含住她的唇。
那温暖的触感,像是飘在云里,仙人至今还记得。
从那以后,缘中仙人开始觉得自己面目全非,彻底失去了底线。
眼下,闻霄就端坐在月下,那月光何其刺眼。世间只能有一轮明月,有了闻霄,便不能再有天上那个。
缘中仙人一挥衣袖,乌云盖月,夜色遮住了他眸中擅动的凡心。
闻霄没见过缘中仙人这般,他身上那股仙气淡了,反倒像是快把自己逼疯的痴狂之人。再结合兰和豫曾点拨自己的话,闻霄深切检讨……她也没干什么啊,怎么就痴狂了呢。
“你这是……”
“你且应我,若是我让一步,你能为了我让一步吗?”
“你想怎么做?”
缘中仙人仰望着眼前之人,说出这句话让他艰难万分,“我可以入世,你为我开坛设庙,我替你号令万民。届时只需我振臂一呼,自然万千信徒群起而攻之。民心如水,载得你,就载不得谷宥。”
“你凭什么觉得,人们还会需要一个神明?”
“凭我上天入地,无所不能,通晓未来,得见因果。”
“可你不敢看世人的未来,也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神明无相无形,无影无踪,不存在未来。”
“千年前你也没想过会被囚禁千年吧。”闻霄笑了笑,“你说的对,民心如水,可水只会流向低处,不会流向那些高高在上之人。就算我欲夺权,也不会利用百姓,让这些无辜之人为了我的理想抱负去抛头颅洒热血。”
缘中仙人一时语塞,连争辩下去的勇气都没了。
羞耻感,就是羞耻感。他竟为自己方才的话所不耻。
他不明白人的一生如蜉蝣朝生暮死,少一人又如何,多一人又如何。
可此时此刻,他被眼前姑娘说得无地自容。
缘中仙人试图扳回一城,“可谷宥说了,只要能成就大业,哪怕血流成河,也是应当的。”
“她疯了,我还没疯。”闻霄摇了摇头,望着缘中仙人阴郁的眸子,“这算是你为我的让步?那你想让我做什么?”
羞耻感要把缘中仙人撑爆了,他紧抓着衣衫,理智拼命告诉自己:不要说,不要说!那旖旎的梦境却又逼迫着他,他知道,如果他试一试,哪怕试一试。
“我……”缘中仙人咬住唇,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甚至要怀疑自己发汗了。
碰巧院外有一阵惊呼,似乎是下雨了。雨声紧密,敲在地上如擂鼓,闻霄顺势起身,想出去看看雨势。
背对着缘中仙人的那一刹那,他意识到,机会转瞬即逝,由不得他纠结了。
冰冷的胳膊没有人类的实感,从背后抱住闻霄的腰身时,恐惧大于震惊。
闻霄动也不敢动,清晰感觉到缘中仙人的头挤在自己的脸侧。她脑中一片空白,甚至反应不过来这是在做什么。
他在……抱我?
缘中仙人低低地诉说着,“闻霄,你看看我,正眼看看我。”
“你这样我怎么看,你先松开。”闻霄想挣脱开,奈何胳膊被他圈的死死的,这厮蛮力比祝煜还要大,她上了枷锁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强的束缚感。
而他空荡荡没有心的胸口,贴在自己的后背,凉得闻霄生寒。
缘中仙人不肯,头发蹭在闻霄脸颊,像是受伤的大狗狗。“不是的,你眼里只有祝煜,那人有什么好?我知道这样为难你,你若是肯垂目看看我,哪怕一刻。你把我当作祝煜好不好?”
“什么?”
闻霄还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缘中仙人却不知道,人类问“什么”,不是真的没听清,而且已经动了疏远抗拒的心思。
“我可以为你让一步,如果我刚才提的你不喜欢,那就换成别的。不违背天道宿命,你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我只要你把我当作祝煜。”
“你也疯了,疯病会传人是不是……”闻霄惊恐地挣扎着,这才脱了神身,她觉得这屋子是个是非之地,朝着屋门夺路而逃。
缘中仙人立即扑上去,卑微地抱住她,“求你,别走!你看看我,我和他一模一样。”
闻霄推开他,“你是你,他是他!”
缘中仙人一身白衣红带,完全就是祝煜的翻版。染上红尘后,连眉宇间的愁绪都是一致的。
“我不能这样,阿缘,我尊重他,也尊重你。”
“你……”缘中仙人声音抖得厉害。
他没有勇气再追上去了,他已经卑微到了尘埃里,若是再继续这样,他消散了也罢。他的自尊已经粉碎,甘愿做一个残缺的替身,还要他如何。
眼睛传来一股怪怪的感觉,缘中仙人怕极了,莫不是这就是人类的泪意。他捂着心口长袖一挥,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留下闻霄一人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徒然而又无措。
闻霄没有与缘中仙人纠缠下去,她实在是太忙了,恨不得分成八个人,八只脑。
她对于母亲的死,姐姐的死,已经理出一个大致脉络。
在谷宥的算计里,闻霄是一枚重要的棋子,大堰兵强马壮,是逐日不可缺少的主力。钟隅背叛了闻缜,必须有一个新的人,带着复仇的怒火剑指京畿。
因此,与钟隅有杀父之仇的闻霄是天然的人选。
牧州之战,闻霄入狱,一圈圈一环环,都在推动她走向君侯之位,除了早于乌珠勾结的宋衿叶琳外,那身死的栾哨也发挥着不可忽视的作用。
玉津大乱,临门一脚,她缺少战场上厮杀的血气,母亲的死反倒能逼她起身去争。
再往后,谷宥以自己的命运为棋,编制了一场苦厄降临的大戏,都是后话了。
自己的家人,不过是一个用力逼出自己恨意的牺牲品。
闻霄几乎能想到,当日,那栾哨是如何害死自己的母亲,又是如何在她登临君侯宝座时逃到了玉津。
宋衿在这中间起到什么身份,她为什么不敢让这栾哨见到闻雾。闻雾到底知道了什么,才引来了杀身之祸?
答案呼之欲出。
定是宋衿杀了母亲,甚至没有领谷宥的命。若是谷宥授意,那栾哨苟活不到今日,况且谷宥对父亲从无恶意。
真相如同毫无遮挡的阳光,在眼前清澈透明。
事发之后,栾哨发现宋衿私自决定杀了母亲,二人兴许生了矛盾,栾哨连忙逃至玉津。直到栾哨封赏,他走出家门,暴露了身份。为求自保,他以真相为要挟,找到了闻雾。
闻雾和母亲,都是被宋衿杀害的!
虽然只是闻霄的推断,可她能感觉到,这便是事情的真相!她恨得手抖个不停,缘中仙人就站在窗边,平静的看着这一切。
半个月后,一桩大事发生在了玉津。
传闻尹相阮氏在大堰有一个私生子,名为玄情。尹相受命于天,阮氏后人,以身为玉。
阮玄情站在了谷宥身后。
他成为了困在京畿这座偌大樊笼之中的玉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