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情一生,自认是个胆小怯懦之人。
未曾有多么高的建树,更无功劳封赏加身。难得得兰大人赏识,却还弄了个血溅明堂的下场。
曾经他对兰大人辞官,他想,自己参悟明白了世间的功名利禄不过是一场空,他应当去做飞鸟,自由自在的生活。
可为了兰大人,他又心甘情愿把自己锁回了这囚笼。
那日代王召见,阮玄情与她盟约,自己以身为玉助他登位。他能察觉出,谷宥对自己是不信任的。可他文弱书生的形象实在是深入人心,谷宥怎么也猜不出,他愿为玉碎。
血黏在手指上黏糊糊的,温热像眼泪。阮玄情栽下去,很快就被人捧在怀里。
是定堰侯吗?一方君侯,为臣子落泪,这是天下之幸。还好,他没有选错人。
想至此,阮玄情虽面临着濒死的痛,依旧露出了得偿所愿的笑容。
围在一旁的人越来越多,方才阮玄情的铮铮之词很快传了出去。
宋衿眼看围观之人越来越多,也不禁有些慌了。
不止宋衿慌了,闻霄早就已经疯了。
她脑中轰然炸开,按着阮玄情胸口的伤,慌乱地想要堵住伤口,不让鲜血一汩汩往外涌。
不是说他要以身为玉换兰兰归乡吗,不是说日后一个在内一个在外里应外合扳倒谷宥吗?
怎么又死了,他怎么又死了?
他不是祝煜拼死救下的人吗,怎么又死了?甚至连死法都一模一样。
“叫大夫,叫大夫!池尧在哪里!”闻霄向着四周尖叫,宋衿后知后觉,身下马长嘶一声向着阚氏药局奔去。
眼泪簌簌地落下,闻霄白皙的手指都被鲜血浸红,哭得断断续续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你当时不是这么答应我的。”
“君侯,我是这么答应您的。玉玺不能落于谷氏之手,我死,才对您最有利。”阮玄情疼得说话都抽气。
“你死了,我怎么向兰兰交代!”
眼前年轻君侯的身影开始模糊,阮玄情那张惊为天人的脸迅速苍白下去,他颤抖着手,抓着那只染了血的锦囊。
“玄情有一事,想请教君侯。”
“你说,你说……”
“听闻兰大人儿时不叫这个名字,她原本叫什么?”
闻霄郑重道:“宝珠。”
“宝珠,玉津的宝珠……”阮玄情释然地笑了,因疼痛纠缠在一起的眉头都一点点舒展开,“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话罢,他嘴里呛出几口血沫子,瞳孔涣散了下去。
那个意气风发的小郎君,终究是被永远留在了权力争夺的樊笼之中。
闻霄哭得上气不接下起,抱着阮玄情拍他的脸,怎么都喊不醒他,还糊了他一脸的血。那般好看的一张脸,如今却如此狰狞狼狈,闻霄又手忙脚乱扯起衣袖给他擦。
阮玄情于闻霄算不得什么交情很深的人,可他的死令闻霄痛彻心扉。
缘中仙人蹲在闻霄身边,轻柔地说:“他走了,小霄。”
闻霄只觉得捂着阮玄情的伤口,抬眼问周遭的人,“大夫怎么还不来?”
“小霄,他下刀之时就没有给自己留生路。”
“池尧最擅长治这种外伤,他肯定能治好。”闻霄说着,试图把阮玄情抱起来,奈何她自己身子也不算强健,根本折腾不动。
缘中仙人重重说道:“小霄你清醒一点!他早就该这么死掉了,你记得吗?”
早在祝煜救他时,他就该牺牲在权力争斗里,自戕而死。就像缘中仙人所言,这就是宿命。
宿命?
闻霄双眼放光,救命稻草似的揪住阮玄情的衣襟,“你能救他是不是?祝小花能救他,你也能救他,是不是?”
缘中仙人蹙眉,眉宇间多了几分疏离。
闻霄读懂了他的意思,却不甘放弃,快速道:“他是被我害死的,他本来可以避世隐居,没必要趟这浑水。从头到尾都是我把他害死的,阿缘你救救他,你救救他。你看看,他是多好的一个人啊,世间难有心如白雪般干净的人,他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小霄,人各有命,况且神明不能插手旁人的宿命。”
“那为什么祝小花愿意,祝小花不怕反噬吗?”
缘中仙人一怔,手藏在袖子里攥得紧紧的,整个身子都在抖。
“你莫要这么说。”
“难道不就是吗?若你想超脱尘世,你何苦在这里纠缠。偏你已经入世,还要装作一副不问世事的模样。你不是不愿入世,你只是铁石心肠罢了!”
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他们的争执,宋衿带来了池尧,人群纷纷退散开来。宋衿见阮玄情已经空洞的眸子,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玉玺身死的消息,从此刻起,插了翅膀飞遍天下。
月华如练,闻霄一身素衣静坐在院中,望着自己的手掌心。上面还有阮玄情留下的血渍,不知为何,她没想过洗去。
她的谋划不能停,不能停……闻霄觉得四肢冰凉,只有头脑仿佛装载了一汪大海,她快把自己淹没在这混乱的思绪中了。
如今祝煜走了,闻雾走了,兰兰走了,宋袖走了,连阮玄情也走了。
窗边再也不会有食盒出现,她孤身一人,想要撼动这座玉津城。
闻霄还记得,玉玺身死,谷宥带兵赶来时方寸大乱的神情。连那头海藻一样的发,都凌乱地披在身上。
此时此刻没有人在意闻霄的行踪,她是牵着小白自己跌跌撞撞回到院子的。
一路之上,她看到苦役们身上背着枷锁,排队向着那尊未完成的神像走去。
即便人声鼎沸,闻霄还是能清晰地听到镣铐之声。
缘中仙人跪坐在闻霄身前,一头白发顺滑地搭在肩上。他抓过闻霄的手,用一块煮热的帕子,一点点擦拭掉闻霄手掌的血迹。
闻霄手掌冰凉,可缘中仙人也是冷的,他催动法力,却不知为何暖不热闻霄。
缘中仙人低声道:“小霄啊,你在恨我吗?”
“我不恨你。”闻霄面无表情,木然道:“我理解你。你有你的难处,我凭什么要求你损耗自己去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世间孕育出一尊神何其不易。”
“嗯。”
缘中仙人突然觉得,胸口之中有什么裂开了。闻霄明明就在自己面前,甚至没有躲避自己,可她离自己却那么远。
比人和月亮的距离还要远。
缘中仙人道:“我能吻你吗?”
“不能。”
“好。那抱一下呢?”
“不能。”
“那……做您的臣子呢?”
闻霄抬眼,眸子映着幽幽的夜色。
她刚想说下一个“不能”,缘中仙人立即俯身,以额贴在她的手背上。
冰凉若玉,轻盈如风。
缘中仙人道:“还望君侯不觉得我冒犯。若我为你做些什么,你会开心些吗?”
闻霄想抽回手,却又被他用蛮力禁锢住。她扯得自己身子摇晃,想起这样的争执已经重复了无数次,干脆放弃挣扎。
见她平静地接纳了,缘中仙人苦涩一笑,深深合上眼。
他能看到世间万千因果流转,在漆黑混沌之中化作缠绕的红线。只需要凝神,他就能找到事情的始终。
起初,闻霄以为他又在发疯。
渐渐的,她觉察出不对,一些奇怪的画面开始流入她的脑海之中。
时间定格在钟隅统治时期的玉津城。满城戒严,追捕罪人闻氏。
宋衿躲过追兵,一身灰袍,在铺子里见到了栾哨。
栾哨道:“大人说了,闻氏也算是为乌珠出力,护好涂清端母子。”
宋衿道:“可闻霄不是杀伐果断之人,只怕她不能成事。”
“她还年轻,大人说了,怎么推波助澜,全看你。闻霄骨子里不是软弱的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她兴许会明白。但涂清端不能死。”
宋衿权衡之下,还是如索命恶鬼般一身灰袍,来到了闻氏大宅,杀了涂清端。
画面继续回溯,定康坊的木门摇曳,刚被推开不久。
闻雾神色凝重地立在屋前,看到宋衿杀气腾腾而来。
“那栾哨是不是藏在你房内!”宋衿嘶吼着,把刀抵在闻雾颈边。
闻雾冷笑道:“杀了我母亲,还想杀我灭口吗?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让你找到他。我要他当作证据,一路传消息给我妹妹,我妹妹会君临天下,然后把你碎尸万段!”
“你找死!”
鲜血从闻雾脖颈边流出,刀刃割开了最表层的皮肉。
闻雾冷笑道:“可笑自小相识多年,竟不知道你狼子野心,你才是害了闻家的凶手。”
“你有没有想过,涂姨不死,闻霄怎么狠下心来去斗争。”
“说得轻巧,我杀了你母亲试试看啊!”
“那就杀,反正他们只喜欢弟弟!”
争执间,栾花手钏滚了几圈落在地上。
定康坊的院子恢复了宁静,宋衿擦了擦刀上的血,阴森地走了出去。
不久之后,那名栾哨鬼鬼祟祟地跑来,一看闻雾已经身死,彻底怂了。可人声在门前响起,他来不及逃走,只能躲进屋内的橱子中。
再往后,也殒命在宋衿手里。
一切发生的那么牵强,却在足够狠戾的人手里顺理成章。甚至还能栽赃给谷宥,挑起闻霄与谷宥的矛盾。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闻霄睁开眼,望着缘中仙人的面孔,她突然觉得,这个神明虚弱了许多。
缘中仙人睁眼都显得乏力,缓缓抬手,道:“这是我为你而入世,你欢喜吗?”
“你……”闻霄语塞,紧张道:“你还好吗?你不是不能插手因果吗?”
“你欢喜吗?”
“先别说这些,你身子可有恙?”
“你欢喜吗?”
闻霄拗不过,只得说:“欢喜,我欢喜。”
那双有些发灰的眸子,含着晶莹的泪光,就像是寒山上剔透的冰雪。缘中仙人喜悦地笑了,从未如此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