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月魏将发袭北宁,到九月赵、李自立为王,短短半年间,大梁人经历了太多变故。局势扑朔迷离,叫人难懂,而所有事情里,最难懂的还是皇帝陛下的所作所为。
经过这么多轮折腾,读书人就算还有对大梁的忠诚,也没了对凌青鹭的敬畏。尤其在南方,各地的酒楼茶馆里,充斥着对天下局势、对重徽皇帝的议论。
王福良揉着膀子走进茶楼,心里还在思索自己那织机的改造,冷不丁地就听到一句:“昏君误国啊!”
他扭头看去,只见好几个青袍布帽的儒生聚在酒楼大堂里,正在高谈阔论。
“听说黄贼正在直逼东边,不日就要进驻金陵,金陵卫那帮吃干饭的只怕第一时间就会开城投降,唉,我大梁国土已失之过半啊。”
“唐兄这是什么话?大邺皇帝继承的可是旧朝正统,又是在衍圣公和何公的拥护下登极,替我中原大地拨乱反正的。你的意思难道是说,他们是反贼?”
“啊?啊不,我当然不是……”先前说话的儒生急忙反驳。
坐在旁边的王福良举杯一嗤,反贼就反贼,有什么好粉饰的。这群读书人真是事儿妈。
许是那边也有人觉得这样太虚伪,咳嗽一声转移了话题,开始议论起当前的局势。
其实就是开始胡猜,现在分割大梁的四股势力,最后谁能问鼎天下。
重徽皇帝,必然是不可能的。大梁已是必亡之相,没人觉得皇帝还能东山再起。假若梁廷还有几分希望,那只能是皇太弟在南边争气了。
读书人的意见很一致,看不上皇天教,痛恨重徽帝,然后在皇太弟和邺帝赵和之间站队。站皇太弟的稍微多一些,毕竟都还裹着一层忠君爱国的遮羞布。
也有人扯到了鲁东周氏,结果刚说起,就招来不屑的声音:“鲁东人,鲁东人能做什么大事,没听说过吗,鲁东自古有匪无君。北方素有一则笑话,说当官的捷径是什么,到鲁东拉起一支匪军来,三个月后坐等招安就可以了,哈哈哈……”
众人哄堂大笑。这些话也反应了梁人对鲁东的印象:多豪强,多匪徒,可就是没有能成事的魄力,势力坐大之后就等着招安。
说着说着,话题又禁不住滑向了重徽帝。
有人琢磨着:“你们说,这皇帝到底……算不算昏君?”话里话外,已经完全没了对皇帝的敬畏。
虽然刚才长篇大论痛斥了一番昏君行径,但现在正经讨论起来,其余人还是摇头道:“怕是心眼昏、脑子不昏。且看他行事的手段,断的是一个诡谲莫测、阴狠毒辣。说他是昏君,并不合适,该说是暴君、疯君才对!”
离经叛道,手段诡谲,阴险毒辣,做事随心所欲不顾后果。这就是当前南方人对凌青鹭的普遍印象。
另外一个普遍印象就是:大梁在他手里迟早亡国,或早或晚,只是时间问题。
王福良揉了揉耳朵,最近走到哪都能听到这样的话,他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他一边竖着耳朵继续旁听,一边也在思索自己的事。
这王福良,说来也是本地的传奇人物。他家世代经商,曾是江南一代的大布商,传到这一辈,只剩一颗独苗苗,就让他当了大家主。但王福良是个经商白痴,一天到晚净琢磨如何改良织布机,说什么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改良织布机后自然可以把损失的钱财都赚回来……
王家其他几房见他如此憨傻,遂联手诓骗,让他把家族产业都交了出来。最终只让他拿个分红罢了。给他的分红也不多,将将够他隔三差五吃顿酒。对普通百姓,这算是富裕了,然而对王家那种商贾大族来说,算个屁。
偏偏王福良还甘之如饴。他从不琢磨人情世故,只觉得那些东西实在无用,现在啥也不干就足够温饱,他还挺乐呵。
喝着喝着,他又听到那边说:
“哎,听说这皇帝不光离经叛道,最近还钻研起奇技淫巧来了,说什么召集天下的能工巧匠,只要能造出这世间未有过的东西,就予以厚赏……”
“荒谬,真是荒谬啊。”
王福良耳朵一动,端起酒来豪饮下去,走到那边说:“兄台,可否请教……”
·
别说外边,就连北宁的地界里,都在讨论凌青鹭这个昏君。
当然,能在北宁讨论皇帝昏聩的,也就只有那五百被困的学子了。
北宁城中有一客栈,名为“君子来”,当初那些学子宿在此处,如今此处也就成了关押他们的地方。
外头风云变幻,他们却只能在里头吃瓜,可以想见有多郁闷。这满腔的郁结之气,自然是要发泄在凌青鹭身上。
这天,学子们照例在后院假山旁开茶话会,这茶话会的议题,却是围绕着几天前传来的一道圣旨。
皇帝关了他们两个月后,终于良心发现打算放他们出去。但并不是赦免,而是让他们“将功补过”,去参加本次的会试。
凡中进士者,不但赦免罪过,还可以入朝为官。就算没有中进士,或者目前还不是举人,没资格参加考试的,也可先以戴罪之身在北宁读书,来日再报答皇恩。
这哪是什么恩惠,分明是今科招不齐人,拿他们补上吧。
这批士子还是有几分骨气在的,想到家乡同窗都在抵制本次加科,他们也打算跟着抵制,不理会这道圣旨。
“诸位,且听我一言。”说话的人是杨杰,在众学子眼里,他还叫林炀。
杨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细细想来,这不失为我们的一大机会啊。诸位都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正常参加科举也不弱于人,更何况此次?放榜之时,我辈同窗必定霸占前排,到时候皇帝手里无人可用,只能启用我们。只要我们同心协力,暂且放下父辈的恩怨,在朝堂上齐头并进,等到三五年后,这北宁,岂不又恢复了众正盈朝的局面?”
他这番话,说得众人都心动了。
“对啊,皇帝排除异己,打压我等,却不料捅了马蜂窝,到头来还是只能重用我等。只要我们放下过往恩怨,携手入朝,不日之后,又能重新入主北宁,匡扶社稷啊。”
学子们肉眼可见地狂热起来。
除了杨杰的游说,没过几日,他们还收到家中来信,信中的嘱咐和杨杰所言基本一致。
于是杨杰轻而易举完成了游说学子参加科举的任务。只是,他十分纳闷:自己对学子所说的那些,都是确有其事。真的招了这五百人入朝,对朝局其实是个大威胁。陛下到底有何妙计,能化去这份威胁?
皇帝陛下是没工夫解答他的疑惑了。几天后,宫里传出消息,皇帝听说了南方的事,郁结成病,宣布罢朝一个月,窝在后宫养病。
海计实在无奈。这鞭伤才刚好,还没开工几天呢,他又躲懒去了。
幸亏对大梁的体制而言,皇帝罢朝不是什么大事,没有皇帝,朝政照样平稳运转。
自然,凌青鹭根本没病,此时此刻,他人也不在北宁。
丰润县,砖窑里。
凌青鹭蹲在新砌成的水泥台子前,望着台子上晒着的一块块巴掌大小的灰饼子。
他嘴里小声嘀咕着:“这能成吗,是不是有点儿戏啊……”
“算了,先试试再说。”
他吩咐工人把晒好的灰饼子捡出来,放在旁边的石碾里磨成粉末。
工人们对这种灰饼子并不陌生,它就是这年头家家户户都会制作的——土碱。
假如放到后世,它还有两个更响亮的名字,“苏打”和“纯碱”。
土碱的用途有很多,发面、洗头洗脸洗衣服、揉皮子等等。可以说,用草木灰制土碱,是农耕时期家家户户的必备技能。
凌青鹭知道,纯碱的作用远不止于此。化工工业中有著名的“三酸两碱”,其中之一就是纯碱,它是化工的基础,是一把开启新大门的钥匙。
远的不说,就说北宁郊外那座造纸厂,其中有一道工序本应需要纯碱,可惜因为无法大量制备,只好用尿代替。如果能有纯碱的话,制作出来的纸张质量会更好。
造纸方面,可以用其他事物代替纯碱,可凌青鹭接下来要做的这件事,就没办法用别的东西代替了。
看着工人粉碎纯碱粉末,他走到另一边,从那个石槽里抓起一把灰白色的小石子。
喀啦啦,石子从手指缝隙中漏下去,发出清脆的声音。
这是石英砂,由石英石粉碎而成。
石英石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但它具体是个什么东西呢。纯度最高的石英其实就是水晶,纯度没那么高的则可以叫玛瑙,它们的主要成分都是二氧化硅。
说到硅,就可以很自然地联想到玻璃了。
最开始,凌青鹭并没有把玻璃当回事,也没觉得造玻璃会多复杂。因为大梁本来就有玻璃制品,虽然价格昂贵,但不算稀有。
直到最近,他才产生了需求,开始研究玻璃——毫无疑问,玻璃是推动科学发展的重要条件。质地稳定的光学玻璃,可以制造化学器皿、显微镜、天文望远镜。而且玻璃这种东西,在星际时代仍在大量使用。
结果研究了几天,他发现——
大梁哪有什么玻璃?
大梁的玻璃,和他所认知的那种玻璃,根本就不一样啊!
硬要给大梁玻璃起个名字的话,可以叫铅钡玻璃,它的生产工艺和普通玻璃完全不同,主要成分也不一样。铅钡玻璃也就只有样子好看,性质上易碎易裂,不耐高温,连拿来吃饭都不行,更不可能成为化学反应的器皿,亦或制成光学玻璃。
于是,凌青鹭只好从头研究普通玻璃的制法。
在整套玻璃制造工艺中,有两个最大的难点,第一是原料纯碱的获取,第二是炉温。
工业制备纯碱,需要合成氨,凌青鹭现在根本没有合成氨的条件,否则哪用得着派人去挖鸟粪,光靠合成氨就足够给土地堆肥了。
退而求其次的话,还可以用食盐和硫酸反应制备纯碱。这两种原料都有,但都太贵了。
总之,工业制碱是别想了。
此外,还有一种比较理想的获取纯碱的方法——采集天然碱。在盐碱地的盐湖里,都会有大量这样的天然碱。
然而,凌青鹭翻遍了御书房里的《大梁风物志》、《xx游记》等书,发现在大梁境内,基本没有盐湖。有也都是在西北或东北的边境上。
发现这个事实之后,他心里产生了不小的感慨。
没有天然纯碱,所以这片土地数千年来,一直点不出普通玻璃的技能点。
反而因为高岭土多,技能全都点到了瓷器上。
没有普通玻璃,就不可能有烧杯、显微镜、天文望远镜。
也就没有化学、生理学、天文学。
那么……会有基础科学吗?
倘若自己没接触过星际世界,那么这片土地上,是不是永远都发展不出“科学”这一产物?
凌青鹭曾以为,大梁距离工业化欠缺的只是“科学方法”,只要打掉儒家,培养出理性思维和科学方法,工业化就能推行下去。却从没想过,一个小小的玻璃也会成为阻碍。
没有天然纯碱,只能用农家的土碱饼子来代替了。可是这种碱产量极低,只能用于实验,没法大规模参与生产。
这种土碱是用草木灰做的,纯度不高,里面除了碳酸钠,还含有大量碳酸钾。用这玩意儿制玻璃,也不知能不能成功。
在烧纸玻璃的时候,纯碱除了作为反应物,还有一个重要作用是降低石英的熔点。如果不添加助熔剂,石英石要两千多度才能融。添加助熔剂之后,熔点可以降到1200-1800之间。
这就是烧玻璃的又一大难点了。1200是烧玻璃要求的最低炉温,在这个年代,拼了老命才能堪堪达到。
在1200度的条件下烧玻璃,或许能烧成,但绝对会含许多杂质和颜色。
凌青鹭想着,怎么也得提升到1300度才行。
1300度,努力一把还是可以做到的,最大的秘诀就在于鼓风设备。只要换一个好的鼓风机,想来就能达成目的。……若是要达到1500度的话,就要去研究煤炭焦化工业了。
总之,凌青鹭越接触就越觉得,工业真是一张大网,各个部门互相联结、互相依赖、互相推进,少了哪一个环节都难以发展。
工业化,也不仅是物质上的工业化,更是方法上的工业化、流程上的工业化、整个社会运转方式的工业化,将彻底改变人们的生活和头脑。
一旦工业化的机器开始隆隆运转、向前推进,想来大梁人就要过上每天都在颠覆三观的日子了……
凌青鹭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命人把各种原料混合起来,入窑烧制。
起火之后,外面的鼓风机就开始工作了。这鼓风机的出风口后面有几个大轮子,用皮履带连着,接出四个可以踩踏的座椅。四个彪形大汉正坐在上面,满头大汗地猛蹬。
这是公输矩研究出来的脚踏鼓风机。凌青鹭给他提供了几个思路,包括脚踏鼓风机、畜力鼓风机、水力鼓风机。最后他一番鼓捣,发现仅就鼓风来说,人力比畜力和水力都要划算,于是设计出了这种脚踏鼓风机,上窑之后,效果喜人。
过了一会儿,温度渐渐上去了,窑外涌起一股热浪。
此时,公输矩从屋里一边伸懒腰一边走出来,见了凌青鹭,慌忙行礼道:“晏大人是何时过来的,在下失礼了。”
“刚睡醒?”凌青鹭见到他脸上的睡痕,再抬头看看三竿上的日头,“你也辛苦了,不必拘礼,走,陪我出去转转。”
走出砖窑大院,外面是广袤的红土地和一条宽阔大河。
过了一个月,这里比凌青鹭上次来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只见红土地中间,以水泥拌着沙石修了一条宽阔平整的大路,大路两侧的红土地上,建起了许多条木基铁轨,铁轨上滑行着一辆辆木质小推车。
在铁轨尽头,就是一处处红土开采地,工人们采出红土,运上轨道车,用滑轮拖车装置将其拖到水泥路旁边,再支起小推车的轮子,沿着水泥路将其推回砖窑。
如此一来,红土的采集效率,比最开始不知高了多少倍。
河岸边传来可怖的隆隆巨响,是水轮机带动石碾在粉碎水泥。河岸上游,一座巨大的堤坝在仅仅一个月内就从无到有地建了起来,上游蓄水,下游释放动能,为水轮机提供充足稳定的动力。
公输矩自豪地说:“有动力源,有机械工具,有流水化分工。在下这座砖窑,是不是也可以叫’水泥厂‘?”
凌青鹭失笑:“你学得倒是快。不错,姑且赐你个名,就叫红丰水泥厂吧。”
公输矩道:“在下也只是跟着沾沾光,在丰润的一个多月,眼见着一袋袋水泥出炉,在下深感佩服。晏大人这工厂的设想,实在了不起!”
如此过了两日,第一批玻璃终于烧出来了,让凌青鹭意外的是,居然成色还行。许是炉温高了一些的缘故,玻璃中的气泡并不多,色泽也还算纯。
美中不足的是,整体呈现一种碧绿色。
用这种东西,显然造不出光学玻璃。
玻璃颜色发绿,是石英砂里含铁的缘故。要制作无色的光学玻璃,必须去除石英里的铁,最好是加二氧化锰反应。
这又要去开采软锰矿。凌青鹭两眼一抹黑……天知道大梁哪儿有软锰矿,这年头根本用不到这种东西。
“唉,”他嘀咕了一句,“回去再看看那篇探矿的帖子……”
每到这种时刻,他就很感激《文明崛起》的开发者,谢谢他们把这游戏做得这么硬核。
搞出了绿玻璃,在凌青鹭眼里没卵用,却让公输矩和窑里的匠人直呼惊为天人。
如今的砖窑,也不像最初那样只有五个工人了,公输矩建造石碾时招了大量帮工,后来就索性让他们留下。再后来,还招了几个会烧制瓷器的巧匠。
众人看着出炉的玻璃,都是满脸震撼。他们听说过玻璃……或者叫琉璃,只是从来没见过,因为这东西太珍贵了。琉璃的烧制配方是不传之秘,结果他们就这样轻轻松松搞出来了?
公输矩想到什么,兴奋地说:“现在窑里每天的开销都很大,也没有盈利,全靠晏大人的拨款才能撑下去,如果能……”
“不必。”凌青鹭直接摇头,“那就太扎眼了,暂时没有必要。就这点银子,你还担心我供不起吗?”
公输矩没话了,人家皇帝当然有的是钱。
凌青鹭于是吩咐他继续烧玻璃,研究怎么除去气泡和杂色。当然,他也会从全国征集会烧玻璃的能工巧匠,让他们过来协助。
说话间,旁边的窑里又有一批玻璃出炉。
退火的过程中,凌青鹭望着窑里笼着红光的玻璃液,心里不知想了什么,一直保持沉默,连公输矩几次说话都没听见。
退货完成,他让人打来一桶冰凉的井水,用铁杵粘起一块玻璃液,垂在井水上面,任玻璃自然滴落。
落入水中的一瞬间,玻璃冷却凝固,水面沸腾,水雾弥漫。
等到一切都平静下来,凌青鹭从水中取出了一枚晶莹剔透的碧绿色玻璃石。
由于在落水的一瞬间凝固,它保持住了水滴的模样,而在水滴尾部,延伸出一根长长的玻璃细丝。就像一滴将落未落的眼泪,优雅而美丽。
公输矩好奇地问:“这是在做什么?”
凌青鹭给他解释了一下,公输矩听完,啧啧称奇,“居然还有这么神奇的东西?”
凌青鹭道:“神奇的东西可多着呢,只要你好好学习,我让你见识个遍。前几天给你的那本教材吃透了?”
说到这个公输矩可就来劲了,兴奋道:“没呀,世上竟有如此精妙的算学,读来都吃力,哪敢说吃透了。在下正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嗯,我就在这边呆半个月,你有问题快点问……”
凌青鹭称病,打算罢朝一个月,可实际上,他只有半个月的时间待在大梁。后半个月,鹿鸣谷的狩猎大赛就要开始了,届时全程直播,他根本没有回来的机会。
补了昨天的三千字
你们别慌,这篇目前还没有卡到无以为继的现象,需要梳理剧情是因为基建部分的情节太碎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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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红丰水泥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