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正逢月中,又是开大朝的日子。
和以往枯燥无聊的制式化大朝不同,今天的朝会上,百官还真就激烈地讨论起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该封前衍圣公的侄子为新衍圣公,还是该封他二叔?
衍圣公跑掉,也不是一个宗族全跑了,家大业大的,祖宗基业全都在鲁东,怎么可能舍得下?跑去蜀中的也就只有嫡系那几个人。
重徽帝要是聪明的话,现在也还能亡羊补牢——赶紧从支脉里挑一个新衍圣公封了,亲自去一趟鲁东,毕恭毕敬地祭拜先师,隆重厚待整个孔家。
何谓厚待?封赏就不必说了,至少清田这事,可别霍霍到人家头上了。
孔家的田肯定是经不起查的,说不定他家就是全大梁侵占民田的最大恶首。但经过此事后,皇帝为了安抚人心,肯定不敢再动他们的利益,甚至还会反过来赐他们田土。
主干跑去投靠赵和,支脉仍旧留在大梁,两边为了争夺儒教人心,必定会抢着赛着的优待孔家,到最后不管是谁鼎定天下,孔家都是得好处的那个。
像这样一族化两宗,分别投靠,早就是他们的惯用伎俩。
底下在争吵,上面在愣神。
皇帝陛下单手撑在扶手上,支着自己的左下颌,目光远游,神思不属。
海计看出他的心思根本回不来,便揽过皇帝的职责,在皇帝该发言的时候替他发言,让他就这样愣神到了朝会结束。
鸿胪寺唱完下朝,凌青鹭才回过神来。
他走下石阶,招呼海计道:“海元辅,陪朕去下盘棋。”等到两人离开,其他人才躬身退朝。
路上,凌青鹭有些尴尬地问:“方才可商量出什么结果?”
海计道:“纵便是商量出来,陛下会听吗?”
“海先生的意思是?”
海计叹气道:“要问老臣的意见,肯定是得封,不管封谁,都必须封一个新衍圣出来。可是陛下好像另有想法。”
“如果我哪个也不封,将会如何?”
“儒教背离,礼崩乐坏,甚至现在的百官也会人心浮动。至少三年内,朝廷将无人可用。三年后,就看陛下如何培养了。”海计说,“恕老臣直言,若是为了一时的气性,那实在没必要……”
“海先生这话说的虚,想来你也知道,朕不是为了一时之气就罔顾大局的人。”
“这……微臣斗胆,究竟为何不封?”
凌青鹭默然,压低声音说:“倘若那篇文章说得没错呢?倘若朕确实打算以法代儒?”
海计大惊,急忙左看右看。好在侍卫和宫人都离得很远,没人能听见。
凌青鹭道:“赵和胡编乱造出那道檄文,自以为用了最疯狂最大逆不道的罪名来编排朕,可他万万想不到,他一语成谶了。”
“当然,朕这个法,并非法家的严苛酷刑,而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是万物运行之法理,自然交替之法度。”
海计骇然道:“恕老臣……不懂。”
“唉,你当然不懂。”
在星际学到的知识越多,凌青鹭就越明白,封建王朝与儒教的关系,可谓是成也儒教、败也儒教。
更大程度上,这里指的是儒教,而非最初的儒家。是那个在士绅崛起后被篡改得面目全非的东西。
他一直在考虑究竟该如何处理儒教,却怎么也拿不定主意。周云淡突如其来的一棍子,未尝不是帮他做了选择。
凌青鹭转身道:“海先生,不懂没关系,朕只问你,你信朕吗?”
海计今年已经六十六,观点和价值早就彻底定型,大半生都扑在研究救国之道上,自认对大梁的了解无人能出其右。不管凌青鹭从前表现得多么英明神武,现在两人意见相左,让海计完全相信他,仍是难上加难。
可凌青鹭必须争取他的信任。君臣相得,不光是君不疑臣,更重要的是臣能放下固执己见,去忠实贯彻君的政策。
对海计来说,这个选择也是相当难做的。他所在的位置,就相当于君主的一面镜子,倘若君主行差踏错,他就得及时予以矫正。
现在君主要去做一件他根本不能理解的事,一旦同意配合,就是把决策权交了出去,从此不再质疑君主的任何决定,而只管执行。
海计没想太久,或者说,他想都没想。
他直接躬身道:“井蛙焉知天阔,夏虫岂可语冰,臣哪来的资格妄言谈信与不信。只盼着陛下有一日砸了这口井,让臣也能跳出去见识见识。”
凌青鹭笑道:“你怎么答得如此流利?”
海计道:“臣早就料到今日啦。”
君臣二人算是达成了共识。
于是,海计回到内阁,把不再加封新衍圣公的决定告诉高澄和刘加晋。三人同时出面,压住了群臣。
天下人都以为,皇帝一定会在第一时间下旨,封一个新的衍圣公出来。可是他们等啊等,等啊等,好几天过去,前朝一片静悄悄。
有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有人越来越惴惴不安,有人仍然沉住气静等,而有的人……似乎隐约懂了凌青鹭的心思。
几天后,看守周府的缁衣卫给凌青鹭送来一封信。
凌青鹭拿到信,没有第一时间拆开。他把它放在长明殿的桌上,像是完全忘记一样,转头去忙了一整天的朝政。
到了晚上,火烛幽静,殿中空无一人。他散开头发,穿着睡衣,只披一件外袍,秉烛来到长明殿内书房,这才终于拆了那封信。
【含英青睐,见字如晤。
秋夕匆匆一别,言辞未尽,此事个中情由,容述。
日前,仲弟见夷自鲁东访北,应天何昌酩、蜀中安之献秘密上门,为游说……】
凌青鹭的心很快就定了下来,周云淡没说别的,讲的是之前那件事。
他把他是怎么跟何昌酩、蜀中使者密谋的过程,都讲了出来。
这家伙倒也实在,他在信中和盘托出:拐走衍圣公这个主意,就是自己出的。
当初何昌酩出狱,投奔赵和,本来是想把困在北宁的那些学子救出来。毕竟都是各家嫡系或精英子弟,现在被强留在北宁,与人质何异?
但是仅凭赵和自己,难以做到这件事。他在北宁的势力很小,因为平康帝一直提防他。为了救出这些学子,他决定和周家接触一下。
何昌酩和蜀中使者找上周云淡,把事情一说,没想到周少将军心思更野,他说与其铤而走险,不如釜底抽薪。
从北宁强行救出那些学子,此举险之又险,还不一定成功。但如果换个思路,干脆就让他们留在北宁呢?
只要把衍圣公从鲁东弄走,顺便黑上皇帝一把,让梁廷没有人才可用,那么,走投无路的皇帝就只能任用这些学子。到时候他们自然不属于人质,而是堂堂正正的官员。
逃离北宁是一条路,留在北宁做官也是一条路,后者未尝不如前者。要知道,天下士心皆移,皇帝只有这五百员士子可用,那么只需静待三五年,北宁那片朝堂,不就又成了他们的?
嘿嘿……到那时候,皇帝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此言一出,就连何昌酩都对周少将军深感佩服,连声赞扬英雄出少年,长江后浪推前浪。
况且时值乱世,流行狡兔三窟。虽说这些大宗族现在都讨厌死皇帝了,但他们也不会拒绝在皇帝这里挖一窟。
对于这个提议,赵和方面更是拒绝不了。一个衍圣公的价值,可比那五百员士子大多了。
那么周家能得到什么呢?周云淡没说。这也是他唯一瞒下来的事。
其实他不说,凌青鹭也能猜到几分。失去衍圣公的不只大梁,还有鲁东,周云淡甘心把自己的天然优势让给别人,自然所图非小。而周家现在图的,无非就是快速完成军阀化,窃取整个鲁东的权柄。
士人、赵和、周家,三方各有所得。孔家也没理由拒绝,彼时朝堂上为了清田的事物议沸腾,他们正害怕清田清到自己身上呢。
于是,四方一拍即合,狼狈为奸。
周云淡特意来信说这件事,看起来像是在跟他解释——虽然凌青鹭不知道这有什么好解释的,除了让他生气之外,根本没起到别的作用。
另外,也是意在提醒他——
赵和,要正式扯旗造反了。
哪用得着他来提醒,凌青鹭自己想不到吗?一个区区二品镇守,何德何能可以接受衍圣公的投奔?
在衍圣公投去蜀中的那一刻,整个天下都知道,赵和终于要反了。
凌青鹭翻到信纸的最后一页,这里有空白处可以让他写字。他决定用朱砂写上一个“废话连篇”,再给周云淡打回去,就像平日里批折子那样。
瞧瞧他开头写的什么话,什么“含英青睐”,含英也是他叫的?应该改成“陛下青睐”。
……青睐也不对,太亲昵了,让他改成“陛下尊前”。
什么“容述”,没大没小,应该是“容禀”才对。
凌青鹭琢磨着如何给这反贼来一个御笔朱批,直到他发现,最后一页上,还有一句自己未曾读到的话。
【恨纸短,心意书不尽,寄与明月。纵背道万里,此光不移。】
“……”看了半天,凌青鹭抬头靠在椅背上,吐出一口浊气。
·
又等了几天,迟迟没等来重封孔家的圣旨,天下儒生终于疯了。
凌青鹭此举,也让那些野心之辈困惑极了。
南边传过来一个笑话,听说赵和一天三次召集手下议事,上午在议皇帝为啥头铁不封新衍圣公,下午在议皇帝是不是被打击傻了,晚上在议皇帝是不是恨毒了周家质子,周云淡被囚禁将给局势带来什么变数……
总之镇守大人的桌上就一个议题——皇帝他为何这样?
然而,重徽皇帝登基以来,让他们困惑的举动还少吗?可能这人的脑子就是有啥大病吧。
九月金秋,凌青鹭正在御花园里赏菊吃螃蟹。
螃蟹是鲁东送上来的贡品,鲁东并不产蟹,也不知从哪弄来如此肥美鲜活的。
总之,收到螃蟹的时候,凌青鹭让护卫又多围了周府一圈。周少将军不愧是周少将军,能耐未免过于大了,被这样里三层外三层地困着,也能和外面取得联系。
蠢也是真的蠢,为几只螃蟹,就把自己暴露了。
螃蟹的品相极好,太皇太后都想来挑几只,凌青鹭冒着不孝的风险回绝了。想吃螃蟹有的是,何必跟他抢。
一边吃蟹,他一边听旁边谢秉的汇报。
“朕知道了。”他听完也没觉得意外,见谢秉想要坐下,便吩咐他,“你的事忙完了吗?不是让你去清理周贼在北宁的暗线?”
于是打工人谢秉苦哈哈地跑了。
凌青鹭坐在一片灿烂的金菊中,慢条斯理地拆蟹。张小角在身后看去,周围无数黄金之色,簇拥成他身边的王座,那过于明璨的颜色,又散发着阵阵杀气。
他怎能如此沉稳,像是完全没听懂刚才那个消息一样。
重徽元年,八月末九月初,以衍圣公为首、应天书院和襄阳书院为辅的一群文人,在闹腾了许久之后,终于为赵和“黄袍加身”。
后者“再三推辞,诚惶诚恐”,终因“盛意难却”,而“勉为其难”地自铸龙椅,登基称帝。找了个以前曾出现过的邺国政权自认后裔,据蜀中,建国号,称“大邺”,以蜀都府为都城,命应天出身的何昌酩为左丞相,襄阳出身的胡炳为右丞相,并大封六部百官,赏赐文武爵位。
刚一称帝,他就派兵东进,直攻湖广。
湖广和蜀中相邻,部分造反势力早就跟赵和勾勾搭搭,拿下只是时间问题。
湖广再往东边,是江左行省,江左的首府是安庆府,安庆府有个反贼叫李成绸,此人率领他的皇天军,已经差不多攻占了江左。
好巧不巧的是,几乎和赵和同时,李成绸也在安庆称王,自封“大楚王”,奉皇天教为国教。
在登基仪式上,他当众斩了派去平逆的大梁武将的头颅。此举意味着大梁在南边的军备全面沦陷。卫所不堪一击,几大重镇上,手里有兵的将军不是死了就是叛变了。
江左再往东,便是南直隶,也就是俗称的江南。目前在应天一系官员的手中,早就脱离了北宁的控制。
应天一系并不是完全投靠赵和,他们也同李成绸眉来眼去着。因为按照当下的势头,李成绸打到金陵是迟早的事。他之所以自封“大楚王”而非“大楚帝”,就是因为他还缺一个都城。金陵城,无疑是他建都的首选。
届时,赵和据有蜀中、湖广,李成绸据有江左、江南,四省连成一线,会彻底切断大梁的南方腹地。
在这四省的南边,仍有两闽、两粤、云贵五个行省,可是,腹地被切断之后,凌青鹭的手就再也伸不过去了。
对于这种情况,他先前就有预见。为防五省轻易沦陷,于是将凌玄泽派了过去。
现在,皇太弟政权已在两闽稳稳扎根。作为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在许多人眼里,他才是当前的最佳选择,比离经叛道的重徽帝靠谱多了。南边尚有无数大梁忠臣,他们都会投到皇太弟名下。
长江以南,从此便成为邪/教农民军、造反军阀、正统皇储三方势力的博弈场,再无凌青鹭插手的余地。
除去这九个省,大梁的两京十四省中,还剩七个行省。
在赵和的暗中襄助下,鲁东基本被周家圈占。
秦陕向来是造反大省,当前也不例外,内部局势混乱,盘踞着好几支武装势力,而官府处于瘫痪状态。
辽北和绥远,都是边关重镇,虽然划为了行省,但其实有一大半都处在关外异族的辐射范围里。在大梁人眼中,那就是苦寒未开化之地。
剩余仍在梁廷控制下的,居然只剩晋西、豫河、北直隶三地。
晋西刚经历一场大灾,完全废掉了,连惊鸿正在带兵收复,同时进行赈灾。
豫河和北直隶,整体情况良好。这两地,竟是凌青鹭仅剩的可以施为的地盘了。
从一国之真龙天子,骤然沦落为仅仅据有两地的可怜诸侯,他还有心情在这里吃螃蟹。
其实,凌青鹭心中何尝不是一块大石落地。大梁四分五裂是迟早的事,如今终于来了,他倒有种了却一桩心事的感觉。
别说他根本不焦虑,就是焦虑又如何。总不能浪费这肥美的螃蟹吧。
以省为单位安排争霸戏码,可能有点幼稚,脱离实际。但是架空的情况下,最多也就这样了,再往细里编就太杀脑细胞了。
第二卷写完了!
下一卷的古代篇就是纯纯基建种田,没啥大冲突,星际篇就是纯纯比赛。啊难得写这么简单的剧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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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乱世大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