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礼规定,每逢重要的节日,宫中必会安排筵席,大宴群臣。
只有中秋节是例外。这一天大家都可以不搭理皇帝,优先和家人度过。
在中秋节,皇宫里也是要举行家宴的。
凌青鹭看看左手边庄重得像个泥塑模子的太皇太后,再看看右手边披头散发没个正形的太上皇,心里一阵腻歪。
太皇太后跟前站着一位太妃,太上皇边上也站着一位太妃,平日也是无数奴仆伺候着的人,此刻却要站在这里伺候别人。
下首还坐着几位公主,除了菀华,凌青鹭一概不熟。皇宫里的生活就是这样,纵使所有人都在同一个大院里吃喝拉撒,平常也没几次见面的机会。一年中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时刻,也就只有中秋和过年。
凌青鹭放下筷子,顿时所有人都抬起头来,齐刷刷放下筷子……除了视若无睹的太上皇。
“朕有些不适。”凌青鹭拍拍胸口,假装伤还没好的样子,果断开溜。
等他走后,太上皇嗤笑一声:“也不知是伤的,还是叫某些人气的,这回的麻烦可没那么容易解决喽。”
桌上全员噤声,没人敢说话,就连太皇太后也没吭气儿。
只有菀华公主轻言细语、慢条斯理地说:“父皇是指皇兄,还是指我梁室?”
言下之意,皇帝的麻烦就是梁室的麻烦,你搁这儿阴阳怪气个嘚儿?
太上皇皱了皱眉,“堂堂公主,一点礼仪规矩都不懂,这是你能插嘴的吗?听说最近你总去广乘殿侍疾?怎么,他凌含英是虚得拿不动笔了吗?一点也不为自己妹妹的声誉考虑。下次再传召,你不要去。”
“皇兄九五之尊,金玉之口,儿臣不敢违背。”菀华一句话顶了回去。现在你儿子才是皇帝,你算个嘚儿?
太上皇脸色涨红,恨恨看了她一眼,没再接话。这是说到了他最憋屈的点上。
凌青鹭换上一身普通锦衣,熟练地从皇宫溜出来,在大街上晃荡着。
街上十分热闹,灯色流明,鱼龙火舞。每个行人身边都有亲友相伴。凌青鹭倒也不孤单,身旁簇拥着好几名缁衣卫。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座“风雨桥”上。
他拍了两下栏杆,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那张花笺从袖中掉出,隐见正面写着:“八月十五,共度中秋。”
背面则写着:“杳折骄阳为君凉,半飘残雪时见卿。”
我远远折下那骄阳,为你制造一片清凉,想要在半飘残雪的时候,见到你。
看起来像什么青楼淫词,其实是一句字谜。
杳字去阳,骄字折半,就是一个桥字。半飘残雪,则是风雨二字。
周云淡约他八月十五在风雨桥上见面,却偏不从口中说,而要传递这样一封花笺,还把措辞写得这样缠绵。从未考虑过,万一他是个笨蛋,看不懂怎么办。
花笺掉到了地上,凌青鹭只拿眼看着,没力气去捡。这时,从旁边伸来一只修长遒劲的手,将那花笺拾起,拂去灰尘,递给他。周云淡的声音就在耳边、离他极近地响起:“收好,这可是本将军精心写就的墨宝。”
周云淡的音色不高不低,不脆不哑,中正的咬字,带点鼻音,硬要说的话,有一种“很真”的感觉。
初听来普普通通,再回味方见性感。
然而凌青鹭到现在才欣赏他的性感,已是晚了——如今他这份后知后觉的心情,是那样的不合时宜!像一个狠狠扇在脸上的巴掌。
凌青鹭没说话,也没接过花笺,看都没看他一眼。
周云淡顿时明白了一切。
随后,他竟笑道:“你来都来了,没带人抓我,也没扛大刀砍我,那是否说明,你我之间,还有一顿酒可以喝?”
“你倒什么都明白!”凌青鹭一下子气极,推开他道,“你为何要那样做?”
周云淡摇头道:“这不像你能问出来的话,晏大人,你何时如此天真?”
凌青鹭冷笑道:“这也不像你该做出来的事,周少将军,你何时如此愚蠢?”
两人相顾无言,被对方的目光刺痛,同时转过头去。
或许周云淡只剩唯一的优点了,那就是行径坦荡。
勾结赵和策反衍圣公这样的事,他本该想办法将自己撇清、将周家从中摘出。因为他人还在北宁,一旦暴露了狼子野心,就是将自己置身险境。
但他却愚蠢到什么也没做,任由凌青鹭识破了他。
既然周云淡可以愚蠢,凌青鹭为什么不能天真?
既然周少将军对自己的行径毫不隐瞒,他又为什么不能直截了当地问一问他——你为何要那样做?
周云淡没说话,凌青鹭等了半天,仍没等到回答。最后他失望地说:“很难启齿吗,承认自己是个利欲熏心的宵小之辈?周云淡,你知不知道最让我伤心的是什么?平日谈起,你总说重徽帝是雄才大略的明君,你对他推崇备至!你亦摆出一副忧国忧民、不忍见战乱流离的虚伪样子,我居然信了你,信了你是个心怀大义的人。我居然信你,肯为这个天下,臣服于你心目中的明君!”
“……”周云淡攥了攥拳,“你就如此忠诚于他?”
“你说什么?”凌青鹭不可置信道,“我说了那么多,你就只听出愚忠二字?”
“我不是这个意思!”周云淡抓住他的肩,“是,他凌青鹭是雄才大略的明君,那么我呢?你认为我不会是吗?如果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我,你觉得会比他差吗?”
“你,”凌青鹭拉住他的手腕,想将其从自己肩上拔掉,却无法动摇,他顿时感到几分可笑,“你嫉妒重徽帝?”
“我——”周云淡泄气,难道他能说,我不是嫉妒他,只是嫉妒他在你心中占据这么重的位置。
“重徽……重徽他哪里都好,”最后他终于说,“就只差在一点。”
凌青鹭洗耳恭听。
“他是梁室——这三百年梁室的皇帝。”
“自古兴替,三百年一个轮回,这是千年不移的规律。大梁该亡了,晏灯,大梁已经到了必亡的时候!你以为凌青鹭是在救大梁吗?不,他是在负隅顽抗,浪费时间,强行挽留国祚,罔顾天下苍生!”
攥住凌青鹭肩头的那双手,再度紧了紧。
他缓缓说道:“我知道,有的时候,放手很难。”
“可是如今,到了该放手的时候了。没有必要让大梁存续下去,让另一个王朝兴起并重新划分利益,并不是什么坏事。晏灯,你明不明白,这才是得保天下太平的方法,远比重徽的那什么梁室中兴有效多了。”
凌青鹭呆呆地望着他。
他认真的语气,和那副带着深重关切的神情,无一不在表明,他是真的这样想,也是真的想用这种说辞说服凌青鹭。
凌青鹭侧过脸,眼睑微微颤动,缓了口气。
周云淡说的有错吗?
没有。最让他难受的就是,这些话完全没错。如果凌青鹭不曾有幸开启风云佩,进入那个神奇的星际世界,那么周云淡的做法才是真理。
如果他不曾拥有那番奇遇的话,周云淡,很有可能就是下一个王朝的开国之君。
他反握住那双覆在自己肩头的手,低着头久久没有说话。周云淡——这个人可真是厉害,他就像是手握无数调料罐的厨师,可以随便烹煮凌青鹭的这颗心,想往里撒什么滋味就撒什么滋味。短短几句话,他叫凌青鹭一一地尝遍了酸甜苦辣咸。
“这就是你的想法?”最后他说,“你执意造……你桀骜不驯的理由?”
造反两个字说到一半,又让他咽了回去。说出来,就是真的撕破脸了。
周云淡几度咬牙,最终诚恳地说:“不,不是。我另有苦衷,不能告诉你。”
凌青鹭口中吐出个怪里怪气的笑。
他抬眼看着面前的男人,“你知道我此刻在想什么吗?”
“你在权衡,”周云淡说,“能不能杀我。”
凌青鹭面色沉下来。
周云淡道:“其实,你何必费劲去想这个问题,这是皇帝该干的事,而皇帝自有皇帝的打算。你我既是知音,就仍是知音,在皇帝明令你杀我之前,不要把我当成敌人,好不好?”
凌青鹭沉默许久,道:“你为什么这么蠢?不好好藏住自己的贼心?”
周云淡叹气道:“藏与不藏,区别着实不大。招安鲁东,从一开始就是权宜之计,皇帝和周家都心知肚明,两方迟早有一场决裂。如今我虽在北宁为质,可你家皇帝会信任我吗?他心里估计也盘算着什么时候杀我吧。只是目前忌惮周家的势力,还动不了手罢了。”
凌青鹭摇头道:“你这个蠢货。”
皇帝本打算信任你的!
也幸好周云淡蠢到了这境界,让他不至于酿成大错。
周云淡苦笑道:“别人都能骂我蠢,可你,你不要这样。我只是害怕如果太晚摊牌,会与你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凌青鹭心头一涩。
半晌,他转了个身,背着手走下桥,边走边说:“也好,你我之间还有一顿酒可以喝。今夜中秋,无人陪我,也无人陪你,你我两人,就搭个伴吧。”
至于以后,以后再说。
下了风雨桥,两人沿着街市胡逛一通,周云淡不知道从哪掏出了酒,自己一壶,递给他一壶,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喝着酒,沉默着走回晏府和周宅的方向。
到了门口,周云淡说:“往日都是去你家,今天去我家?”
凌青鹭看他一眼,“好。”
“你的那群手下呢?”平日里,凌青鹭身后总跟着一串侍卫,他托辞说是自己在缁衣卫的手下。
“中秋佳节,打发他们各自团圆去了。”凌青鹭面不改色。
踏进周宅,大门在身后一关,厚重的门闩上锁声,仿佛将天地隔成府外和府内两个世界。
周云淡喃喃道:“也该发作了。”
凌青鹭:“什么?”说完,忽地双腿一软,倒在了周云淡怀里。
周云淡低头,在他耳边轻声说:“蒙汗药,让人失掉力气的。”
宝子们,没有追妻火葬场,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理解这种一边背刺一边谈恋爱的关系……
还是事业线好,感情线真难写啊,今天这章三千字花了我平时日万那么久,还废了老大劲编字谜,关键写出来还很忐忑,怕戳毒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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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对峙风雨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