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知心最痛心

周云淡早上醒来时,身旁空无一人。亭外传来锐物破风的嗖嗖声,隔着纱幔,他看到一个英挺的身姿在亭外舞剑。

撩开轻纱走出去,他迎向凌青鹭,心中未免忐忑,却又有些期待。

竹林翠绿,碧湖深绿,绿意在天与地的中间弥散晕染,这样的背景里,站着一个白衣的凌青鹭。他手中折了一根修竹,在漫天翻滚的竹叶间腾挪起舞。

见了周云淡,他目光一厉,竹尖直冲他的喉结刺来!

周云淡心中紧张到了极点!

一万条弹幕在心里滚动刷屏。他为什么对我这样?他想起昨晚的事了?他知道我的心思了?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他现在对我是什么感觉?他……

竹枝逼近。

距离喉咙只有半寸的距离,却猛然悬停!

凌青鹭注视他片刻,嫣然一笑,收手撤身。

竹尖还带着一片挺拔的翠叶,在周云淡喉结上一抚而过。

痒……

周云淡下意识去抓那根竹枝,却只抓住了后者带起的一缕劲风。凌青鹭嘴角有着从容的笑,他是故意在逗他。

“怎么不躲?”凌青鹭额头细汗在亮晶晶地发光,他朝他走来,笑道,“现在这般的信任我?”

他的反应,和周云淡预想的完全不同。

周云淡惴惴道:“你醒酒了?”

“嗯,”凌青鹭说,“让这清香的竹风一吹,酒气可不就散去了。昨夜是我第一次喝醉,不知有没有闹什么幺蛾子?”

“你,你不记得昨晚的事?”

“什么事?”凌青鹭看过来,目光平和。

“没什么。”周云淡说,“你喝醉之后一番大闹,抱着我直叫爹,我寻思这么大的事儿,不得回家好好祭一次祖,告诉列祖列宗,我周家喜添新人,然后再给你上个族谱……”

凌青鹭大笑,“够了,越说越没谱。”

“你看你,睡了一觉就打算赖账。”周云淡玩笑着。

他全都忘了。周云淡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遗憾。

昨夜,原本只想将人灌醉打听些事情,可他真是不中用,问到一半,便很没骨气地亲了他,这下可全完了,人家酒醒后记起来怎么办?

……最不争气的是,都已经这样了,他本该趁机多占些便宜,至少品尝品尝那一笑就让他魂牵梦绕的唇瓣,将那屡次骂他狗贼的舌头含进嘴来细细把玩。然而,他实在有愧于狗贼的名号,他的贼心有造反的野心那样膨胀,贼胆却只有针尖大的一咪咪,他居然只亲了他的脸,就克制而珍视地停下了。

亲完之后,他晕晕乎乎地忘了自己原本的目的,以至于最终,什么也没打听出来。

血亏啊……快要吐血的周云淡,临睡前想好了十万种告白的说辞。

如果凌青鹭醒来问他为什么要亲他,他不会搪塞敷衍。

幸好……

唉,也可惜。

凌青鹭也不好奇昨晚发生了什么,很快转移话题道:“最近朝野中有清查田亩的议论,你听说了吗?”

“自然。”

“有什么看法?”

凌青鹭向竹林之外走去,周云淡跟上他,问道:“怎么说起这个?”

“同你议论议论时政罢了。当然,如果你要避嫌,也不强求。”

周云淡想了想道:“没什么好避讳的,你我早就讨论过,士绅才是大梁最大的敌人。倘若不能解决士绅的问题,大梁中兴就是个笑话。”

“所以你的观点是赞同?你觉得清丈田亩是件好事?”

周云淡:“……嗯。”

凌青鹭怀疑地望着他,“总觉得你在对我撒谎。”

很快他就摇了头,“罢了,此事的利弊,实在无比分明,只是难以取舍罢了。”

周云淡敛眸,“取舍与否是皇帝的事,晏大人未免操心太过了。”

凌青鹭笑笑,没说话。

·

从七月中到八月中,两个世界都平静了一阵子。

在星峡,凌青鹭努力修炼,准备着即将到来的狩猎大赛。在大梁,则仍是在皇宫和皇农监两头跑。

除了水泥出现时引起了皇农监众人和农民的大片惊叹,其余最大的事,就是清丈田亩了。

最终,凌青鹭还是批准了这个提议。轰轰烈烈的清田行动从北宁朝四面铺开,各地接到命令的勋贵,都将狼一样的眼神投往那些他们平素就看不惯的文人集团。

而在凌青鹭的私人生活中,周云淡像一颗无关紧要却不容忽视的小石子,突然投入他的湖心,掀起了阵阵涟漪。

最大的改变是,周云淡开始关心他。

时时处处,体贴入微,关怀备至,简直像个……老父亲。

凌青鹭没有拒绝,从第一次抵足而眠开始,他和周云淡的关系拉近了许多,那之后又有几次,晚上喝酒到尽兴,睡在同一张床上。他和周云淡什么都能聊,观点和价值异常的相似,又有一副同样的雄才大略。在一起喝酒赏月,永远没有无趣的时候。

凌青鹭的思维被星际世界改造了这么多,他本以为自己在大梁注定孤独,没想到,周云淡竟能全盘懂他。放眼天下,大概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每次和他分开,凌青鹭都感到意犹未尽,随后又开始期待下次见面。周云淡身上像是长出了两条尾巴,变成绳子将他拴住了,一根叫做关心,一根叫做知心。

这种关系维持了一月有余,直到八月,朝廷发布了开科取士的圣旨。

这次加科,本意是为了安抚学子,让他们知道皇帝并不是一味对付他们,只要好好走正道,仕途仍旧是对他们敞开的。

毕竟,凌青鹭手里极度缺人。

北宁现在的朝政班子,是勉强才组起来的。这群人以前都是朝廷的边缘人,要么清高,要么出身低微,属于连清丈田亩都清不到他们家的那种程度。他们身上都有一个共同的标签——全都不是既得利益者。

任用这些人做官,不会有以前朝堂上的糟心事,他们做事就是做事,不想旁的弯弯绕绕。

但这种人实在很少,才干方面也有欠缺:一方面是从前被排挤导致历练不足,一方面是受教育的质量略差,最后是脑袋不够灵活。

加科取士,也是因为朝中需要补充人才。

加科只是临时手段。此外,凌青鹭还想着要建立干部学校。如今他也渐渐悟出来了,人才这东西不能等他凭空出现。况且他需要的那种人才,是如今这时代培养不出来的,所以,他必须亲自上手培养才行。

在皇农监工作这么久,不是把班旷他们几个改造得很成功吗?可见教育事业大有可为。自然,凌青鹭就开始琢磨建学校的事。除了干部学校,还得建军事学校、理工学校、基础学校、启蒙学校……这就想远了。

加科取士的消息发布之后,结果,不但没起到预想的安抚作用,反而成了另一件事的导火索,牵出了一桩泼天之乱。

七月末圣旨既下,八月中,南边的消息传来。

蜀中也同时宣布了开科取士,但赵和不称开科,而是称“荐考”,除了名字不一样,“荐考”的整套流程都和会试一模一样。

会试在北宁举办,所有举人都可以参加,这些人在国子监挂名,称“贡生”。本来也应该在国子监学习,可惜如今国子监式微,导致举人都分散到了各地书院,只有考试时才会入京。

应天书院带头响应,号召江南一带的学子全都去参加荐考。

如果去蜀中参加荐考的话,就不能入京参加会试了。

随后,襄阳书院竟也跟着响应,同应天一道,抵制这次加科。

崇安书院就不必期待了,根据凌青鹭收到的线报,他们早已投靠皇太弟。

凌玄泽目前还挂着皇太弟的名,不太可能直接拆他的台,但也不会允许两闵的人才流入京城。

四大学院中,有三个不来参加会试,就意味着全天下的举人,至少一半都不会过来。

现在只剩开封书院,开封地处豫河,距离北宁太近,明面上是不敢抗旨的。可是不用想也知道,他们的态度是多么消极。

面对这样的结果,朝堂上一片沉默,就连高澄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还能怎么说?能说走到今天全都是皇帝自己作的吗?

先是清洗朝堂,拔除了四大党派的高官。

又用一出苦肉计,牢牢堵死他们的嘴。

还扣押了他们的精英弟子,至今不肯放人——不过现在来看,倒不失为一种先见。

最后,也是最惨烈的,还企图清丈田亩,逼他们吐出吃到嘴里的肉。

好几棍子打下去,那帮儒生就是再窝囊,也得狗急跳墙。

要说一开始是为了除党争,可走到最后这步是为了什么?高澄看不懂。

因为他自己也是士绅之一,虽然屁股坐在皇帝这边,但他着实理解不了:绅权与皇权的矛盾,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不过,高澄好就好在一点,他知道自己比不得皇帝和海元辅聪明,所以并不执拗,只管听话。

他仍去准备加科的事宜,并且竭力帮凌青鹭安抚躁动的群臣。

四大书院抵制加科,也只是前奏罢了。

没过几天,另一桩堪称天崩地裂的坏消息从鲁东传来。

“你说什么?”凌青鹭怔愣地望着谢秉一开一合的嘴。

谢秉又说一遍:“衍圣公跑了,跑去蜀中了。”

衍圣公,就是某位圣人的后代,实打实的儒学正统、文坛领袖。有句话叫“流水的王朝,铁打的孔家”,说的就是他们家族。

世袭罔替一千年,将一县县令的官职变成家族私产。不管谁造反谁起事谁称霸谁登基,打到他家门口,第一时间必定是登门讨好。

衍圣公的爵位从谁手里封出,就意味着谁得到了孔家的承认,天下儒生皆奉孔家为正统,拉拢好了孔家,就是拉拢好了读书人。

相反,倘若被孔家背弃,就是被儒教背弃。

哪个君主禁得起遭儒教背弃的后果?

而现在,鲁东的衍圣公、属于大梁的衍圣公,跑到了蜀中,投靠了赵和。

非但如此,他还发出一封《告天下学子以明正统檄文》,在文中激烈地批驳重徽帝,提出他的三大罪状。

第一宗罪,登临大宝后,没有火速冲到鲁东祭拜先师,可见不敬圣人、不尊儒学。

第二宗罪,对士大夫的态度太差,明明士大夫才是与皇帝共治天下的人,他却连番打击报复,可见轻视文坛,鄙薄士子。

第三宗罪,重用酷吏,表面上学的是儒家,实际上却遵行法家那一套。当然,不是说他不能用法,但他以法乱儒,暗地里企图将儒家治国换成法家治国,就是天大的昏庸。

这三条罪状,比之前学子闹事时提出的那些,高明了不知多少

没有一个字去指责皇帝的功过,全都在阐述他对儒家、对文人的态度。

三言两语,就把他彻底放到了儒家的对立面。

要知道这么久以来,无数人都在疑惑,皇帝为什么要打击四大党派,为什么对文人的态度这么差。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周云淡一样,准确领会凌青鹭的心思。

现在这封檄文,终于给皇帝的一系列行为找出了绝佳理由——他妄图以法代儒!

檄文洋洋洒洒、花团锦簇、描述生动、措辞老辣,可谓是把文字的艺术发挥到了极致。花言巧语的诡辩,将凌青鹭一系列动机分析得清清楚楚,一个阴狠深沉的暴君形象跃然纸上。

娘希匹也!这皇帝疯啦——

此文一出,天下儒生才是真的疯了。

自北宁围城以来,凌青鹭从容走到今天,再大的困厄也难不住他,再险的意外也不会超出他的预计。

譬如这次四大书院的抵制,其实早就在他预想之中,故意设计将那批学子困在北宁,就是他的未雨绸缪。

清丈田亩,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大约是完不成的。因为北宁并没有这份实力。要做这件事,中枢对地方必须有极强的控制力。

既然清丈田亩完不成,还会引起士绅的强烈反弹,他为何要同意呢?无非是觉得事态不会脱离控制,无非是想试探一下,这件事能做到哪一步。目前的大梁中枢,对各地究竟还剩几分控制力。

就算四大书院统统背弃又怎样,天下那么多读书人,还愁找不出一两个可用的吗?肯以千金买马骨,何愁贤良不入彀?

凌青鹭以为,再怎么样自己也是名正言顺的大梁皇帝。大义名分在此,效忠皇帝的人,总比效忠反贼的人多。

所以,这一招釜底抽薪,真的让他始料未及。

他的头上,也终于结结实实挨了一棍子,金星四冒,耳鸣目眩。

最让他无法接受的,不是被打成儒教的敌人。

而是衍圣公——孔家——他们是鲁东人。

周氏起事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控制孔家。直到今天,周氏仍是整个鲁东最大的武装势力,并且正在慢慢实现军阀化。衍圣公从鲁东出逃,周家人不可能不知道。

更进一步地推测,由于孔家是势力范围里不容忽视的存在,周氏不可能放松对他们的控制——

没有周家人的帮助,衍圣公不可能从鲁东跑到蜀中。

凌青鹭不知自己花了多久,才消化掉这个消息。他挥手让谢秉离开。就连张小角,也被他撵了出去。

他的身前,内书房的桌案上,他近来最喜欢翻阅的一本书里,还夹着周云淡送他的花笺。隐浮幽香的笺纸上,写着刚劲有力的相邀——八月十五,共度中秋。

字迹像那个人一样,锐不可当,如同一把见血封喉的刀。

真的是……见血封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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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知心最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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