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不胜一场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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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徽元年七月中旬,凌青鹭在丰润县待了半个多月后,终于返回北宁。公输矩留在那边继续完善水泥工艺,并建造更多的水碾。谢秉也接到手谕,秘密赶往丰润县,去安排砖窑的保卫和配方的保密工作。

班旷则跟着他回到了北宁,开始琢磨农田水利的修建。

石灰烧粘土水泥,最好即产即用。丰润县的水泥制好后,两天之内可以运到北宁,五天之内可以到达北直隶的任何一角,时间上倒是够了。不过,产量上还是有些欠缺。北直隶大片的农田等待翻修,今年还只应用于皇庄和官田,明年起就要在所有的农田全面铺开,不论生产多少水泥,都是不够的。

水泥的制作成本并不高,其中也就是二水石膏有一些运输成本,但二水石膏在配方中的含量很小。所以扩大产量还是比较容易的。凌青鹭任命公输矩为砖窑厂长,让他负责督造水泥、扩建砖窑。

回到北宁后,高澄和海计迫不及待地来觐见。

为了防止皇帝到处乱跑,他们决定:是时候恢复上朝,让皇帝在朝臣面前公开现身了。

这也不光是为了让皇帝别乱跑,目前的大梁朝堂上,确实出了一件大事,需要凌青鹭来拿主意。

这件事,说起来还要怪凌抉微那家伙。他人已经登上了去往南洋的船,可在上船之前,他给他老子、给整个北宁朝堂,留下了一个大难题。

当初凌青鹭召集一众勋贵,提及下南洋的事,却驳回了开海禁的请求。第一是开海必须循序渐进,第二是为了给勋贵释放一个信号:想从朕这里得到好处,你们必须支棱起来,替朕跟文官集团斗。

勋贵和文官的关系本来也不怎么好,立国之初本就是斗得你死我活的关系,只不过近些年,勋贵渐渐势弱了。

由于土地兼并日益激烈,军户屯田被大片侵占,导致卫所兵力糜烂,有些地方甚至就不剩几个兵,却有着七成的空额,白白侵占朝廷财产。勋贵们沉溺于声色犬马,不思进取,再加上朝廷已有上百年没封新爵,自然就慢慢斗不过文官了。

既然凌青鹭提出来,勋贵们也很乐意接受这个任务,但他们除了手里有几个兵,就再无其他势力,脑子也远不如文官灵活,一时想不出什么好招。

直到这次,士子闹事之后,裕王爷急了。他知道必须得想个办法消耗那帮士绅的精力,否则让他们一直闹下去,就没完没了了。

于是,凌抉微给他老子出了一个主意。

“清丈田亩?”凌青鹭刚听说这个主意,也是眼前一亮。

可是很快,他就同所有人的反应一样,皱起了眉头,骂道:“凌抉微这厮,走了也不给朕消停。他是打算对付士绅还是打算对付朕啊?”

凌抉微的主意,概括起来并不复杂。

五月份夏收完成后,小麦归仓,七月份便又开始了秋收,自南到北,各地的秋收时间不一样,但都集中在七八两月。秋收过后,稻谷也归仓了。两种谷物都收获完毕,大梁就将迎来一年中最重要的事——收税。

收税一般是从七月中旬开始的,视收稻谷的时间各地有所不同,但基本上两个月内都能完成。

今年新帝登基,按照常理都会减税,并且抹除过往积欠。积欠是士绅偷税漏税的重要手段,一碰上这种事,他们又该弹冠相庆了。

凌青鹭多想将这个抹除积欠的惯例无视掉,然后恶狠狠地逼迫士绅缴税啊。可惜他不能这么做。

因为就算催着士绅交了税,收上来的也不会是士绅自己的钱,而是佃户的血汗。那些劣绅,只会将朝廷的催收,变本加厉地摊派到佃户身上。

所以,今年他不打算做什么改动,仍是照以往的旧例,该减税减税,该勾销勾销。

凌抉微就是在此处出了主意。他说减税可以,将过往积欠一笔勾销也可以,但是得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获得这种减免的人家,必须参与朝廷的清丈田亩工作,把自家有多少田清清楚楚地摆出来,让朝廷登记在册,登记之后,才能享受优惠政策。

什么叫清丈田亩?就是把各家各户有多少田地重新统计一遍。统计之后,那些因土地兼并而被藏起来得以不纳税的土地,都将无所遁形。

这项工作本该像人口普查一样,隔段时间就进行一次。但是大梁兼并之风日久,以往的那些大臣自己就是土地兼并的既得利益者,自然不会批准清丈田亩,所以已经许多年都没清查一次了。

这大概是士绅最害怕的事,因为他们为了偷税漏税,想出过各种隐藏田地的名目。什么花分、飞洒,将自己的地计入别人名下,将别人的地计入自己名下,将好地记成荒地……换句话说,他们将大片土地变成了不记名的灰色财产,一旦清查出来,这些土地统统都会被收为官田。

这可真是打蛇打七寸,稳准狠地拿捏住了士绅的死穴。一旦这个政策执行下去,那帮士绅谁还会有精力在皇帝跟前蹦跶?

士绅势大,所以这个政策只能让勋贵去推行。当然,付出的代价是无法清查勋贵的田地。但还是那句话……勋贵毕竟是少数。

实际上在大梁立国之初,税收系统之所以能平稳运转,就是因为勋贵集团很强大,他们联手逼迫士绅纳税,士绅不敢偷奸耍滑。后来勋贵没落,大梁的税收才变成一把筛子,兜过千家万户却搂不着一点东西。

凌抉微给他老子支完这个招,就拍拍屁股上船了。裕王将此事拿到朝堂上一说,却引起了滔天议论。

基本是半个朝堂赞同,半个朝堂反对。

高澄就是反对者之一,他向凌青鹭介绍完上述情况,拱手道:“朝野已经议论纷纷半月有余,恳请陛下定夺。只是,还望陛下三思,大梁现在风雨飘摇,士人已经受了太多刺激,实在不宜更加刺激了。”

赞同者都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反对者却认为,以四大书院为首的士绅连番利益受损,倘若再这般逼迫,他们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一个不小心,非但达不到目的,还会弄到山河动荡的程度。

和高澄不同,海计是赞同者。他觉得大梁山河本来就没救了,只能走一条不破不立的路,所以还不如主动戳破这层矛盾——皇帝和四大书院、国家和士绅之间的矛盾。

抉择权完全交给了凌青鹭。

凌青鹭道:“让朕想想,让朕好好想想……”

这件事非同小可,一旦走出这一步,很有可能会自毁江山,再无回头的余地。

带着满脑子的取舍和利弊得失,他又从皇宫出来,回到了晏灯的府邸。

一去丰润县就是半个月,明天他得和皇农监汇合一下,问问这半个月的情况。

这天晚上,月光澄澈,凌青鹭提着一坛清酒,在宅院的竹林中望月独酌。

他的思绪纷扰,全然不似月光清净。

在他还未能理清思绪的时候,却有一个不速之客翻上墙来。

周云淡也提着酒,一坛烈酒。他的酒比他的人先出现在墙头上。只见一个酒坛子从那里凭空冒出,随后才是周某人的脸。

凌青鹭低头一笑:“……就知道你会来。”

其实也很难说,他是不是特意坐在这里等他。

周云淡没听清他的嘟喃,跳下墙对他晃了晃酒坛,“今夜月色正好,要不要来喝酒?”

凌青鹭欣然在桌上一挥,将他自己的那壶清酒扫开,酒壶滴溜溜滚到地上,洒出的酒液浸透了他的衣衫。他说:“周云淡的酒,一定比我的好上千倍。”

周云淡哈哈一笑,长腿一撩,在他身前的石凳上坐下。他先拍开坛子给自己灌了一口,又将坛子递给凌青鹭,颇有心计地将自己喝过的那一面转向他。凌青鹭也没发现,双唇准确无误地印在他方才使用的位置上,喉结浮动,看得周云淡心头火热。

“晏大人,”他凑近来,鼻息就喷吐在凌青鹭颈侧,“你……好似从不喝醉?”

凌青鹭用手捏住他的下颌,想要推开他的脑袋,却被他顺势一落,将下巴搁在他的手里。凌青鹭怀疑他已经醉了,但见到他这猫儿似的举止,也不知怎的手就有些痒,不禁挠了挠他的下巴。

周云淡触电一样缩回去,用力咳了两声,手指扣住酒坛放在脸边,掩饰自己微红的耳根,看得凌青鹭忍俊不禁。

“喝醉误事。”凌青鹭说,“劝你也少喝点吧。”

他说完,却见周云淡反而提起酒坛,猛灌了一口。

周云淡抬眼扫来。

“若我先醉……”他提起酒坛朝他示意,“你敢不敢同我共醉?”

他的话里有七分漫不经心,两分不易察觉的忐忑,还有一分被小心藏起的暧昧。

凌青鹭沉吟一番,他从不在他们面前喝醉,无非是怕说漏嘴暴露什么,但现在时机已到,纵是暴露也无所谓了,于是接过酒坛,大灌一口,又将酒坛朝他送去,挑眉道:“有何不敢?”

周云淡咬牙深恨:这个人为什么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全都在勾引他?

可怜他还不能明示自己这番感受,遂郁闷地灌了一大口酒。

就这样一人一口,喝到月上中天。

两人都有些不清不楚,慢慢趴在了冰凉的石桌上。

让石桌的冷意沁入皮肤,凌青鹭恢复一些清醒,他恍惚看到周云淡爬了起来,动作利落地绕到自己身边……那家伙不会是在装醉吧?他刚冒出这个想法,由于石桌被脸颊焐热,那股醒神的凉意消退下去,又教他的神志不清不楚了。

周云淡小心翼翼走过来,揽住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怀里,青年双颊上的一坨醉红晕开,比天边的晚霞都好看,让他再一次怦然心动。

“……何以对我如此不设防?”周云淡低声说,凑近他的耳边,将热气吹入。凌青鹭昏沉间,只剩本能的反应,“嗯”了一声,缩了缩肩头,半睁开眸子,神色迷离地看着他。

周云淡笑了笑,“一看你就是不会喝酒的人,酒量这么差,还敢同我拼。”

凌青鹭听懂了这句话,不满地推他:“是你说共赴一场大醉,我自当欣然奉陪。”

“嗯?”周云淡想起今晚的目的,开始套话,“我要你醉,你就醉了?这般听话,我是你的谁?”

凌青鹭懵懂道:“你是谁,你自己不知道?”

周云淡耐心道:“我当然知道我是谁,可我不知道,”他戳了戳凌青鹭的心口,“我在这里是谁。”

凌青鹭居然奇异地领悟了,他轻轻握住周云淡的手,让他的心倏然急跳起来。

凌青鹭柔和地说:“初见君,以为敌。再见君,棋逢对手。三见君,引为知己。”

说完,他就低下头去,看着周云淡的手,放在自己掌心盘摩把玩。

在脑袋并不很清楚的情况下,他竟也能吐出这样骈俪的句子,声线错落,清澈干净,每一个音调都富有美好的韵律。周云淡知道,他必定受过世上最好的教育,从小在明华四照的殿宇中读书,吃穿用度无不精细至极。他是这人间的贵公子,而自己只是浊世的一匹莽夫。如果不曾造反,那么自己这样的人,就连伸手碰一碰他,都是奢望。

他说,知己。

几乎是一句情话了!

周云淡按捺住心里的窃喜,又问:“你可有婚约,可有心上人?”

这句很简单的话,凌青鹭反而听不懂了,他困惑地摇着头。

周云淡喜不自胜,又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贤惠的?泼辣的?温柔贴心的?你且说,我都行!”

凌青鹭还是摇着头,周云淡不懈地问:“男人可以吗?我这样的?你……你别总摇头啊,你是说我也不行?不会的,不可能,我很行,我一定行。”

“啊,不问这个了,要不你说说……你平日里喜欢什么?我该送你点什么?喜不喜欢好吃的?唔,天天给你下厨好不好?”

“那你讨厌什么?啊……讨厌奸臣,讨厌狗贼,这个这个……”

周云淡一想自己也在“狗贼”行列,急的抓耳挠腮,这会儿他可没有张口就喊“狗官”的威风了。

“算了……”最后破罐子破摔,“贼就贼,贼才偷得到呢。”

想到这里,他目光不禁移上凌青鹭的面颊,白皙如玉的肌肤仿若磁石,吸得一颗贼心蠢蠢欲动……

两片温热的唇,终究覆上了那片冰肌玉骨,轻柔摩挲,从眼角一路亲到嘴角,还想再往下,这时对上了凌青鹭睁开的眼。潋滟水光泛起,是生理性的泪,却让周云淡心如擂鼓,再也不敢造次。

“我是第一个亲过你脸的男人吧。”他凑到他耳边说,得到的仍是摇头。他当然不信,笑道,“傻子,你这会儿知道亲是什么意思吗?你记住了,我周云淡,是第一个亲过你脸的男人。”

他抬起身,摇头道,“也不知你明早醒来,会不会记得今晚这一切。管你记不记得,我只听天由命了……”

他将凌青鹭拦腰抱起,往竹林深处走去,林中有一小湖,湖边有一挂满轻纱的水榭亭台,亭中有张可以睡觉的软榻。他屡次翻墙闯入,早就将晏府构造摸透了。

掀开轻纱,他将凌青鹭放在软榻上,为他除了头上的玉冠,散开长发,又将手指插入发间,轻轻按摩头皮。明月高悬,夜风四起,竹林潇潇,碧叶漫天。周围的纱幔卷起又落下,十丈软红,兜着十丈心猿意马。

周云淡本想掀身下塌,几度纠结,还是没能做到,最终和凌青鹭一起躺倒下去。

他也困了,迷茫间仍继续问道:“你有什么憾事?有什么很渴望却得不到的东西?你说出来,我帮你……”

凌青鹭呆了一呆。

他整个上身都倾在他怀里,按住周云淡的大腿根,撑起身子,仰脸凑近他的耳边,轻声说:“……爹。”

周云淡一下子醒了。

凌青鹭继续:“爹,娘,小鹭乖不乖?”

他把头拱在周云淡胸膛里,像是在撒娇。

周云淡又是哭笑不得,又是莫名心酸,一时竟忽略了他那个奇怪的自称。

“爹,娘……”凌青鹭继续叫着,又叫爹又叫娘,一律是对着周云淡。他叫一声,周云淡就答应一声,直到两人都睡了,说起梦话,一个叫爹,一个答哎,居然能神奇地接上。可惜这一切只有月亮在见证了。很快,月亮也腻味了这夏夜,悄悄沉入远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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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不胜一场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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