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见夷见他哥终于想通了,大为欣慰:“你可得努力啊大哥,我就等着看了,看你把晏侍卫拐回鲁东的时候,那狗皇帝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周云淡一想到晏灯和皇帝的情分,心里也有些不舒坦。可惜一个人喜欢谁不喜欢谁,这种事是强求不来的,他就算决定大胆追求,却也很是没底。
他心里一发狠,咬了牙道:“我先试试,如果不行,你们就过来帮忙,把人给我绑回去。”
周见夷一乐:“成啊。”
虽然强扭的瓜不甜,可不强扭连吃都吃不着。周云淡虽然这么想着,心里还是惴惴。如果到最后,晏灯也没办法看上他呢?难道真的要囚禁他一辈子吗?他一直记得那个男人离开青州时潇洒远去的背影,他是一只属于天地的鸟,注定往远山飞去,他怎么可能舍得……
罢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胡思乱想什么。
周云淡收住了思绪,对周见夷说:“你大老远从鲁东跑来一趟,难道就为了来说这种事?”
周见夷道:“自然不是,怎么,大哥现在还没有收到拜帖吗?”
“什么拜帖?”
说话间,管家通报一声,走了进来,“少将军,有两位客人递帖子求见,少将军请过目。”
周云淡接过来一看,心中微讶,一张帖子属于前任首辅何昌酩,而另一张帖子的落款居然是“蜀中安之献”。
在这次下狱的罪官里,何昌酩是唯一一个得以全身而退的。缁衣卫抄他的家未果,到处也找不出他的罪证,便去审理他手下应天一系的官员,希冀他们能来个狗咬狗。结果那群人个个都聪明过头,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便统一口风,咬死了未曾向何大人行贿,将何昌酩给保了下来。有何昌酩在外活动,他们说不定还能看到一丝希望。
这也怪皇帝过于讲道理,不许缁衣卫动用酷刑,亦不许他们做法律之外的判决。否则何昌酩已经到了他们手里,还不是任他们揉圆搓扁。
这何昌酩出狱之后,竟和蜀中人勾搭上了。要知道现在的蜀中,完全控制在大军阀赵和手里。
他们来找自己做什么?周云淡思索着,问管家:“可说了何时前来?”
“说是明日。”
“行,你们预备着。”
管家退下后,周云淡转向他弟弟:“你早就知道这事?”
周见夷道:“赵和的人在上京之前,先联络了父亲,父亲答复说这些事全交由大哥掌管,他们这才上京来拜访大哥。”
“你可知道是什么事?”
周见夷犹豫一番,道:“大哥一直在京城,可见着了前阵子士子死谏、皇帝罪己的大场面?”
“这倒未曾。”周云淡一直在田间忙活,哪有功夫顾得上看热闹。
周见夷道:“没见过,总该听说过,大哥对此可有什么看法?”
周云淡怎么可能没有看法,身为一个鹰视狼顾的贼子,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皇帝的动向、揣摩皇帝的一举一动。
他微微叹道:“凌氏青鹭,此子……不可小觑。”
周见夷吃惊道:“大哥对狗皇帝的评价这么高?”
周云淡道:“虽然咱们一口一个狗皇帝,可他实在不失为一位明君、一位中兴之主。士子死鉴这件事,你当是怎么发生的?你以为这真是士子群情激奋、主动上京?倘若无人在背后鼓动,那群文绉绉的酸儒哪来的如此魄力?”
周见夷道:“我知道,这撺掇闹事的人,不就是那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皇帝执鞭的人吗?听说姓林名炀,是北宁人氏。”
周云淡道:“此人鼓动四大书院联合的一系列行为,可以说是英明神武,可入了京城之后,偏偏作出一堆蠢事,你不觉得十分奇怪吗?”
周见夷道:“是挺奇怪的,可这又能说明什么,他总不能是皇帝派来的卧底吧?”
他摆摆手,本是开个玩笑,却见到大哥脸上那认真的神情,顿时悚然,“你不会真这么怀疑吧?”
周云淡道:“起初我也只是怀疑,所以命人去打听了林炀的来历,却打听到,他脸上竟有一道纵贯左右的疤痕。你还记不记得,晏灯到青州时,身边跟着的那个随从?”
周见夷顿时掉了一地鸡皮疙瘩,从椅子上跳起来,震愕道:“你是说,所有事都是皇帝一手安排的?他自己亲自设计了敌人的行动??”
周云淡道:“证据已是再明显不过。另有一项佐证:士子闹事的前后,晏灯足足消失了一月有余。他知道林炀的真实身份,想必就是去安排这些事了。”
周见夷搓了搓手臂,“这……这重徽帝如此城府深沉,恐怕不好对付啊!”
“城府深沉?”周云淡摇了摇头,“不是的。”
他慢慢地说:“此子登基以来,每每行事,都完全超乎常人的预料。当初所有人都以为,他必将随着北宁共赴绝路,可他却奇迹般杀出了一条生路。所有人都以为他就算守住城池,也守不住身下的龙椅,可他只派出一个晏灯,就神乎其神地拉拢了卫凝和凌玄泽,扳倒了老皇帝,还教我勇进军不得不收拢蛰伏。”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而后来学子进京闹事,他一出苦肉计就彻底挽回劣势,将自己利于不败之地。我想,天下间每一个关注着他的人,这会儿都在讨论他的手段诡谲、他的心思阴狠、他的城府深沉。”
“可我觉得,他不是一个城府深沉的人。”
周云淡从那两张拜帖中挑出一张,扔到周见夷面前。
“否则,你来说说,他为什么要放走何昌酩?”
“何昌酩,绝不可能像林炀那样是他的自己人。何昌酩对他而言是妥妥的敌人,一个能给他带来很大麻烦的敌人。换做是我,丁点儿道理不讲,捏造罪名也要弄死这个人。”
他不急不慢地喝了口水。
周见夷道:“是这样没错哈,那他为什么不杀何昌酩?”
周云淡道:“我想只有一个原因,他不能给缁衣卫开那道滥用私刑、捏造罪名的口子。缁衣卫扩建之后,拥有了监察百官的权利,一个不好,就容易无法遏制。倘若在此事上,为了处死何昌酩而罔顾法度,缁衣卫尝到甜头,今后会愈发变本加厉。相反,此时按住缁衣卫,教他们碍于法度而对何昌酩无可奈何,他们心中就会自然长存那份对法度的敬畏。”
“如此,也就给缁衣卫拴上了一层无形的笼头。这种风气的建立,让缁衣卫形成自我约束,远比任何外部约束管用得多。”
说到这里,周云淡又道:“你可曾想过,重徽帝为什么要清洗朝堂,为什么对四大书院如此不留情面?”
周见夷摇摇头,“想过,想不出来。天下人都在说,他刚愎自用,昏庸无德,任性贪婪。可是但凡看看他做的其他事,都不会得出这般结论。重徽帝很明显是一个冷静而聪明的人。”
周云淡道:“瞧你这神情,心中定有一番猜测吧。”
周见夷吞吞吐吐道:“是……可我……不敢说。”
周云淡道:“瞧,你连说都不敢说,他却直接就做了。”
周见夷道:“难道大哥也是这么想的?难道……他真的是故意的,故意要铲除四大书院的势力?不可能吧,多么危险!平白给自己招惹这么多敌人,他还嫌大梁的国祚太长吗?”
周云淡道:“铲除四大书院后大梁会不会亡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如果不铲除,大梁一定会亡。我想,他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下了此等狠心。”
“所以才说,重徽帝不是一个城府深沉的人,与其说他城府深沉,不如说他站的太高。他所使用的皆是阳谋,居高临下,浩浩荡荡,正大光明。”
“光明到,让这世间心思逼仄的人,一律无法直视。”
周见夷消化了片刻,才说:“真的有帝王可以做到这样吗?”
周云淡叹道:“你不如反过来想——能做到这一切的帝王,他该有多么可怕?”
周见夷沉默下去。
“重徽皇帝……”周云淡想到皇农监的种种举措,想到晏灯对皇帝的忠心,想到自己和皇帝的几度交手,“他是个好皇帝,能耐非凡,惊才绝艳,宽宥悲悯。他是真正的中兴之主,或许不止于中兴。”
“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我周氏所谋之事,须得淌着血海、踏着尸山。要掀战事,就注定天下民不聊生。若重徽是个昏君也就罢了,可他偏偏是这般……这般风华绝代的人。”
“如果有的选择,我倒愿意奉他为主。”
“可惜……”
他没说下去。
可周见夷明白:他们周家,从来就没得选。
周见夷忽的一笑,转移了话题,“大哥啊大哥,你咋能把狗皇帝的心思揣摩的这么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的知己呢。我说,你这心上人到底是晏侍卫,还是狗皇帝啊?”
周云淡一巴掌摁在他后颈上,“少他妈跟这儿放屁,我和狗皇帝?你也敢想?”
有些感情会开始得像一个荒唐的错误,譬如周少将军和晏侍卫。
而有些感情,压根儿不会开始,譬如反贼周云淡和皇帝凌青鹭。
“我错了我错了,”周见夷求饶,“你不是问我那两人为什么找上来吗?其实是赵和的人想找我们合作……”
与此同时,仍在丰润县的凌青鹭,终于完成了水泥的研制工作,也完善了整套工艺流程。
忙活了十多天的众人,在砖窑里开起了一个小小的庆功宴。
喝到兴头上,公输矩突然兴奋地说:“如果让周云淡那小子见了我们的成果,肯定能惊掉他的下巴!”
他对周云淡造过反的事一直耿耿于怀,总盼着凌青鹭能虎躯一震慑服这个家伙。
凌青鹭笑着,心底浮现周云淡的面容,不知为何,有点想见他一面。
嗯……只有一点点。
或许他也是俗人一个,想对他炫耀一下自己的成果吧。
想到周云淡,就想起了许多事。最终占据凌青鹭脑海的,是那天晚上在青州,自己弹起琴时,那道从别处传来的完全契合的箫音。
凌青鹭认为自己能收服周云淡,也是没来由的信心。其中有一大半,或许就来自那天晚上的一支《高山流水》。两个人在音乐上能够同频,想必大脑也是同频的。凌青鹭已经开始盘算,该怎么样才能合理地掉马,给予周云淡最后一击,彻底把这员大将收入囊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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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知己不知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