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润县不偏不倚刚好在京畿地区的边缘，北宁以东、顺天府的最东端。
虽然距离不远，但从北宁骑马而去，也需要一天的时间。
凌青鹭第一次去考察过后，回来便召集海计等人，告诉他们自己要出差一趟。少则一周，多则半月，这段时间的朝政就交给海计负责。反正现在对外的说辞是皇帝还在养伤，他在外面待上半个月也没什么问题。
这趟出行，他只带上了公输矩，以及皇农监中一个名为班旷的成员。
公输矩是他打算培养的未来工科大佬，得随时带在身边，让他多长长见识。
班旷出身于没落世家，曾师从一位退休的阁老，这位阁老已经逝世，生前尤其喜欢钻研算数，且擅长治水，所以班旷也算有几分治水的功夫在身上。
周云淡也想跟去，缠着他一番死缠烂打，但凌青鹭最终还是没松口。此行要做的乃是绝密之事，除非确认周云淡彻底放下了造反的念头，否则不能让他知道。
其实，皇农监的种种举措，都是不宜让周云淡知道的。但那些措施总有一天要推广出去，瞒也瞒不住。
三人带着十数名缁衣卫，秘密赶往了丰润县。
这地方果然遍地都是那种红粘土，庄稼的收成普遍不好，所以人也很少。
农田歪歪扭扭，村庄里全是破败的茅草屋。县城就是几面矮墙随便一围，几乎毫无防御力。
在富饶的京畿地区，这里可以称得上贫穷落后了。
凌青鹭提前派遣缁衣卫，在这里买了一处落脚地，是一座烧制青砖的砖窑。丰润县的粘土不长庄稼，烧出来的陶瓷也不好看，唯一的用途也就是烧砖了。
砖窑的前任主人卖掉产业之后，就回了老家祖宅，如今窑里还留着五个帮工，都是青壮年，家世清白，且很熟悉开窑烧砖的流程。
在砖窑里落了脚，凌青鹭先给公输矩布置任务，让他就地招人，在旁边的河流上建造一座水力石碾。
公输矩如今也算是有经验，只要有足够的人手，七日之内就能将水碾造好。
给公输矩派了任务之后，凌青鹭又带着班旷，叫上那五名帮工，去旁边空地里挖土。
砖窑建在村庄外缘的河流下游，旁边是一大片空地和一座光秃秃的山，这个地方人烟稀少，红粘土的杂质比较少，易于挖掘使用。
帮工们挖土运土已经很熟练，凌青鹭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劳作，弯下腰抓起一捧红土，在手心抟了抟，让深红色的泥土颗粒从自己指缝中漏下。
“你可知这土为什么会是红色的？”他笑着问班旷。
班旷惭愧道：“下官愚钝。”
“因为里面含有大量的铁。”
班旷一呆：“铁？”
是晏大人傻了还是他傻了，土里有铁？
“更准确的说，是氧化铁，也就是铁锈。”凌青鹭拍拍手，“以后你自会明白，都会教给你们的。”
看着帮工将红土一车一车运回砖窑，班旷终于耐不住好奇，问道：“我们究竟是在烧什么？”
烧陶？烧瓷？不应该吧。晏大人将他们秘密地带到这里，不可能仅仅只是来烧瓷器的吧？
凌青鹭道：“水泥。”
班旷：“呃……水泥是什么？”
“过几天亲眼看了，你就知道了。”
凌青鹭起身走回砖窑，心中也在暗自盘算着。
水泥是一种已经被星峡淘汰的材料，但还原它的制作过程并不困难，论坛里随便一找就是一大堆资料。在文明崛起游戏里，它是一种相当重要的资源，被玩家称为“基建神器”。
水泥也有许多种类，有的硬化快，有的强度高，有的防水有的不防水。原料方面，最重要的是火山灰或矿渣，用这两种材料，可以制出火山灰质水泥和矿渣水泥，它们又统称为硅酸盐水泥，是最普通、最常用的一种水泥。
火山灰这玩意儿，其实还挺罕见的。所以《文明崛起》的许多游戏攻略中，都特意点明，开局选地盘一定要选有火山的地方。
凌青鹭手边找不到火山灰，于是他一度考虑用矿渣制水泥。矿渣从炼铁的废料里就能找到，还算是易得。
然而，了解过矿渣水泥的制作流程之后，他就知道，以大梁现在的工艺水平，根本制不出这种水泥。
生产硅酸盐水泥，必须要对矿物里的化学成分进行精细测量，再仔细地计算配比。
好比说，这里有一份白垩土原料，经过烘干、煅烧、称重等一系列操作后，计算出里面的碳酸钙含量为90%，那么就要根据这个数据，按比例混入其他原料。
这种复杂的测量和计算，是凌青鹭手底下这帮人目前做不到的。
这还只是最小的障碍。后面更有一个怎么都迈不过去的坎——炉温问题。
在硅酸盐水泥的制作工艺中，煅烧火山灰或矿渣时，需要至少1500度的高温。
对这个时代而言 ，炉温1500简直是天方夜谭。哪怕是最旺的瓷窑、最热的炼铁炉，最多也只能达到1200度。若是再想往上，不但需要复杂的鼓风器械，还必须用一种焦化过的煤炭……说实话，现在炼铁都还在大面积使用木炭，煤炭才刚进入人们的认知，焦化过的煤炭更是想都别想。
总之，硅酸盐水泥，PASS。
凌青鹭一度以为这个时代注定造不出水泥，直到他偶然发现了一份“石灰烧粘土水泥”的配方。
石灰烧粘土水泥，又叫无熟料水泥。由于硅酸盐又被称为熟料，所以无熟料水泥的意思就是，用别的东西来代替硅酸盐。
如此，就解决了最困难的炉温问题——生产这种水泥，只需要八百度的炉温即可。
石灰烧粘土水泥还有其他好处，最大的优点就是防水性好。
这简直完全迎合凌青鹭的刚需。他曾想过有了水泥之后用来干什么，答案毋庸置疑——第一要务绝对是修建水利工程。
至于修路……在水泥产量扩大之前，说实话没必要用来修路。土路也有土路的好处，比如不伤马。水泥路面对马的伤害是很大的，伤骨头、伤膝盖，蹄铁在硬质路面上还容易打滑。
不过，石灰烧粘土水泥的强度，几乎完全依赖于粘土的性质。只有用富含氧化铝和氧化铁的红粘土，才能烧出合格的水泥。铝铁含量越高，水泥的标号也就越高。
单从颜色上来看，丰润县的这片红土是十分优质的。
粘土运回来之后，要先进行测试。
凌青鹭取了一把土，加水和成泥条，在桌上慢慢地搓。搓到毫米的单位上，仍不断条，就说明粘土的质量很高。
再取一把土，放在清水里搅拌，粘土会悬浮在上面，砂砾等杂质则会沉底。将上层的泥水倒出，继续搅拌，继续倒出，反复多次，直到水完全清澈，就过滤出了土中的杂质。
烤干之后称量杂质的重量，只要在原先粘土重量的10%以下，就是可以接受的杂质含量。
经过测试，这些红粘土的品相堪称完美，凌青鹭十分满意，便吩咐砖窑的工人开始制坯。
制坯，也就是将红粘土压在模具里，捏成一块块砖坯，这样比较方便烧制。
从和泥、到制坯、再到干燥，整个过程和制砖完全相同，砖窑的工人天天干这种活，操作起来十分熟练。
土坯制好后，就可以入窑烧制了，全称需要将温度控制在600-800度之间。
凌青鹭从星峡带来了一支温度计，但开始烧制之后，他发现，砖窑里这些工人的眼睛一个个比温度计还毒。看一眼炉火的颜色，他们就知道温度有多高——只是没有温度的概念罢了。
于是，凌青鹭用温度计比量着，帮他们换算了一下。火的颜色到深红时，差不多是600度，刚刚出现樱桃红光时，约为800度。倘若全被樱桃红光笼罩，那就到了1000度开外了。
1000度是烧砖所需的温度，而无熟料水泥并不需要如此高温。
经过九个小时的高温煅烧，石砖起出来，下入石槽，用碾子反复地滚，直至压成碎沫——没有研磨设备，在公输矩的水碾造好之前，只能用这种笨办法来粉碎。
粉碎，也是整套工艺流程中最费力气的一步。等到日后水碾造成，想必可以大大节省时间和人力成本。
碎末撵出来，再经过筛粉，就能得到无熟料水泥的最主要原料——烧粘土粉。
头一天选好土，第二天制好坯，第二天晚上，工人们便开始烧砖。
凌青鹭往星际世界跑一趟的功夫，第一批粘土砖就烧好了。
随后碾粉筛粉的过程，又用了差不多一天。
值得一提的时，需要被粉碎的不只是粘土砖，还有另外两种材料。
班旷蹲在凌青鹭身边，指着那两样石头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生石灰。”凌青鹭一说，班旷就恍然大悟。石灰他是知道的，只是没见过它作为石块的形态罢了。
一千多年前，石灰就是重要的建筑材料了，人们煅烧石灰石制成生石灰，用它来涂砖抹墙。倘若再混上糯米浆，就是砌墙的绝好材料。
青砖和生石灰都是重要的建筑材料，像这种砖窑里，一般也会有烧制生石灰的项目。工人们都已经驾轻就熟了。
“那这个呢？”班旷又指着旁边另一种白石头。
“这是二水石膏。”
其实就是天然石膏，从石膏矿里直接开采出来，不需要经过加工，直接就可以拿来用。
烧粘土、生石灰、二水石膏，三种材料均研磨成细细的粉，按比例加水拌合。
生石灰加水变成熟石灰，而粘土中的无水偏高岭土、氧化硅、氧化铝等物质，同熟石灰和水发生反应，会生成水化硅酸钙、水化铝酸钙、水化硅铝酸钙。从湿软的泥土，变成坚硬的石头。
也就是俗称的水泥了。
整套制造工艺，就是如此的简单。
然而这个配方的发明一点也不简单，可以想见，必定是一代又一代的人经过不懈摸索，才能找出最合适的材料、温度、比例，发明出这样一种简易制造水泥的方法。
见到凌青鹭拌合水泥，班旷仍是不解。
晏大人带他们大老远跑来这里，和神秘兮兮不肯带上许多人，难不成就是来和泥巴的？
凌青鹭用青砖砌了一座方井，将水泥填入其中，抹平。
他站起身，对班旷、忙完了的公输矩、以及凑过来看热闹的缁衣卫们说：“不急，今晚好好睡一觉，等明早再来看。”
第二天一早，众人仍惦记着这事，天亮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跑过来看水泥。
这一看，却叫他们集体愣住了。
“这……这怎么变成石头了？”
公输矩好奇心强，抬手往上面按了按。
“等等——”凌青鹭在他按上之后才开口说，结果阻止不及，让他留了个手印在上面。
公输矩愕然：“这这这……这到底是石头，还是泥？”
凌青鹭摇摇头：“还没全干呢，只怕你这只手印，要永远留在这里，供后人瞻仰了。”
他话音刚落，只见班旷上前一步，啪的一下，也落了个手印在上面。
班旷道：“竟有如此神奇的东西，既是石头也是泥？”
凌青鹭道：“此物用来盖屋修路、挖渠堆坝，你觉得如何？”
班旷还沉浸在水泥的神奇之中，一时还没来得及思考用途，经他这么一说，脑袋里豁然开朗，一颗心怦怦急跳起来。
他稍一思索，便骇然道：“此乃国之重器，利国利民之法宝啊！其重要性甚至不下于盐铁！”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不让周云淡跟来，这样的宝贝，当然得把配方捂好！
凌青鹭点点头，“接下来的几日，有三项任务。我需要测试一下水泥的性能，找到最科学的炉温和配比。”
“班旷，你需要熟悉水泥的使用方法，利用它的特性，设计出一套农田水利的兴修方案。等我们回到北宁，你就负责开始翻修官田和皇庄的水利设施。”
“公输，你需要尽快造好石碾，再搞出一套拌合水泥的器械，并且完善整个制造工艺，最大程度地节省人力。”
“对了，这个东西你回头看看，能不能造。”凌青鹭递给他一张图纸。
公输矩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木轨滑车运土器”。
不管是烧水泥还是兴修农田水利，运土搬土都是颇为耗费力气的环节，若能造出这套滑车运土器，则又能省出一部分人力。
公输矩点点头，收了图纸。
又过两天，那方水泥土台彻底硬化下来，每个经过的人都要伸手敲一敲，确认一番它的硬度。
凌青鹭经过反复测试，也得出了这种石灰烧粘土水泥的缺点。
首先是硬化比较慢，强度一般……但够用了。其次是需水性和干缩性大，在低温情况下很容易冻裂。
比较致命的是无法长久存放。在仓库里放了七天的原料，拌合时就发现硬度似乎有所下降，估计最长的存放时间不能超过20天。
也就是说，这种水泥最好即出即用，无法运输到距离产地二十天路程之外的地方。
暂时只用来兴修京畿附近的农田水利，倒也足够了。但凌青鹭心知，还是得尽快弄出鼓风机，开采煤炭，把高炉炼铁的炉温提升上去。
以前看过讨论，现代人穿越回古代能造出水泥吗，有人认为不能，因为烧矿渣和火山灰都需要至少1500的炉温，以古代的工艺是做不到的。
但是很多人都不知道，水泥其实并不一定要矿渣和火山灰。大/跃/进的时候，上面给下达了硬性规定：必须要造水泥，没条件制造条件也要造。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我们就是在那个时期发明了无熟料水泥。不需要炉温1500，也不需要火山灰，只要有合适的粘土，有800度的炉温就能造。
所以穿越者是完全可以造出水泥的，而且这种水泥的标号还不低，还特别防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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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红土造砖石